二赖子回到瘦人儿面前,瘦人儿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道:“哥哥,你快走吧,他们会找更多的人打你的。”
二赖子说:“不怕。”
瘦人儿露出哭相,哀哀地说:“哥哥,你还是走吧。”
二赖子天不怕地不怕,更喜欢打架,自然不担心谁来报复,而且他也不想一走了之,他走了怕那些人打瘦人儿。
他说:“我走了他们打你怎么办?”
“我就让他们打两下好了。”
“那不行,要走一起走,我怎么能让他们欺负你!”二赖子虽然不懂得为人要仗义这些道理,但他觉得,祸是自己闯的,自己却一跑了之,实在有点不够意思。
二赖子走到瘦人儿面前,一拉瘦人儿,说:“走吧。”
瘦人儿却弱弱地说:“哥哥,你走吧,我走不动。”
二赖子说:“你怎么啦?”
瘦人儿说:“我身上没有力气。”
二赖子看了看瘦人儿,弯下腰一拉瘦人儿,瘦人儿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二赖子比瘦人儿足足高了一个头还多,瘦人儿的手搭不住二赖子肩头,二赖子只好使劲搂着瘦人儿往前走。
瘦人儿问二赖子:“哥哥,我们去哪儿?”
二赖子说:“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乱走吧。”
瘦人儿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二赖子说:“好。”
在瘦人儿的指点下,二赖子半搂半拖地将瘦人儿带到一个铁路地道(过人的涵洞)里。二赖子将瘦人儿挨墙放下,就四处张望着,见这个地道很大,时不时还有人走过,不远处还有一个卖针头线脑的地摊。
二赖子问瘦人儿:“你晚上也住这儿吗?”
瘦人儿说:“不是,原来住的地方也是铁路下的一个洞子,小得多,也不走人,只是晚上很多我们这样的人会去那个洞子睡,我怕那两个人会找去那里,所以只好到这里来。”
二赖子抬头看了看,洞顶许多地方还在滴水,有一处洞壁还“哗哗”流着水,就皱了皱眉头,说:“这怎么住人啊?”
瘦人儿说:“我们这样的人哪里不能住。”
二赖子想了一想,自己昨晚是在车上睡的,今晚要不是遇见瘦人儿,还不知睡在哪里呢,看来,也只能暂时住在这里了。
二赖子挨着瘦人儿坐下。地上凉浸浸的,洞外一股凉风吹来,甚是凉爽,二赖子就觉得,这个地方还是很不错的。
只是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二赖子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中午过了,从昨天上午到现在,他还只吃了一根油条,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又想起了妈妈煮的甜酒冲鸡蛋,还有那香喷喷的精肉罐子稀饭,可惜他再也吃不到了。
他鼻子有点酸,他想妈妈了。
但他没哭。他咽了口唾液,问瘦人儿:“你饿不饿?”
瘦人儿仰靠在洞壁上,头却垂到了胸前,听二赖子问他,抬起眼皮弱弱地说了一句:“我不饿。”
又说:“你饿了吧,我这里还有油条。”说着,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小半根没吃完的油条,送到二赖子手上。
二赖子连忙说:“你吃,我这有钱,我去买。”
二赖子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说:“你等着,我去买包子。”
瘦人儿抬了抬眼皮,望着二赖子,声音轻得都听不到:“好。”
身子却一歪,又倒在地上。
二赖子大吃一惊,看到瘦人儿闭着眼睛,黑糊糊的脸蛋上透着红晕,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连忙摸了摸瘦人儿的额头,又俯下身子,用嘴唇在瘦人儿的额头上贴了贴。
二赖子这是学的妈妈的。那一年的冬天里,二赖子有一次躺在自家屋后的阴沟里睡了大半天。后来妈妈找到他后,妈妈就是这样先是用手摸他的额头,然后又用嘴唇亲他的额头的。二赖子还记得,妈妈摸过亲过后还说:“这个半崽子,在这阴沟里睡了这么半天,却没冻得。”
二赖子当时问妈妈:“妈妈,什么是冻得?”
妈妈说:“冻得就是身上像火一样发烧,咳嗽,就是生病了。”
二赖子一贴瘦人儿的额头,只觉得瘦人儿的额头烧得像火一样烫他的嘴巴。二赖子想起妈妈的话,就知道瘦人儿是冻得。
二赖子很着急,可他转来转去,却不知道怎么办。
二赖子知道,人生病了要找郎中诊,他们屋场里的人生病了就是找郎中诊的,郎中一诊,病就好了。
可这要到哪里去找郎中呢?这个地方这么大,他一点都不熟悉。
二赖子望着躺在地上的瘦人儿,皱着眉头,摸着后脑勺,想啊想啊。
突然,他想起他来的路上看到过一个小医馆,他还张着眼看了半天,看那老郎中在给一个病人诊病。
他连忙蹲下身子,一把拉起瘦人儿,让他伏在自己背上,身子一挺,站起来又将瘦人儿身子往上耸了耸,抬脚就跑。
瘦人儿轻飘飘的,二赖子背着一点也不吃力,还能够小跑。
可跑了一会儿,二赖子还是觉得有点累,只好放慢脚步。
二赖子记性很好,他没有跑错路。
跑到那个医馆门前他一步跨了进去,就喊:“老爷爷,请你看看吧,他好像是冻得。”
老郎中一看是两个讨饭的细伢子,微微皱起眉头,问二赖子:“看病,你有钱吗?”
二赖子赶忙说:“我有。”
老郎中听说有钱,就说:“好,你先放下来吧。”
二赖子将瘦人儿放在一把椅子上,老郎中又问:“钱呢?”
老郎中不相信二赖子有钱。
二赖子掏啊掏,掏出那两个铜板,举到老郎中面前。
老郎中一见,禁不住哈哈笑起来,弯腰拿起二赖子手中的铜板,说:“就两个铜板,还想诊病?”
摇摇头又说:“伢子,不是我不诊,实在是钱太少了,诊不了病。”
二赖子说:“我听妈妈跟桂花娭毑说过,冻得只要熬点荆芥生姜红糖胡椒水喝就行的,应该要不了好多钱吧?”
“你怎么知道他是冻得?”老郎中奇道。
二赖子说:“是妈妈告诉我的。”
老郎中诧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懂得还蛮多的啊!可你知道不,这伢子有可能是重感冒呢!”
“什么是重感冒?”二赖子不懂什么是重感冒,要问问清楚。
老郎中就耐心解释说:“冻得就是感冒,重感冒就是特别严重的冻得。”
“那要多少钱?”二赖子觉得,就是再严重,也不过是冻得,能要多少钱。
“如果是重感冒,扁桃腺发炎发高烧,就还要打盘尼西林,我不赚钱也要一块银元。”老郎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细伢子解释这么多。
“一块银元是多少?”二赖子对钱没有概念,只知道一个铜板能买一个包子。
“这么跟你说吧,一块银元等于你手里的二百四十个铜板。”老郎中解释说。
“这么多啊!”二赖子吓了一跳。
“所以你还是走吧,没有办法,我实在诊不了。”老郎中摊摊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见老郎中不肯诊病,二赖子心中大急,央求道:“老爷爷,求求你,请你给他诊诊吧。”
老郎中还是摇头,说:“没办法,你这点钱太少了,叫我如何诊?”
二赖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老爷爷,你做做好事给他诊诊吧,你不给他诊,他会死的!”
见二赖子哀求,老郎中就想到了自己孙子,要是自己的孙子遇到这种情况,自己还不心痛死。
心肠顿时就软了下来,说道:“我先看看。”
于是拿了把椅子,坐在瘦人儿面前,摸了摸瘦人儿的额头,又拿起一块竹片,掰开瘦人儿的嘴巴,将竹片伸进瘦人儿的嘴巴里压住舌头,叫瘦人儿啊,瘦人儿“啊”了一声。
老郎中沉吟片刻,还是走到药柜前去取药,他也知道,这伢子如果不及时医治,得了肺炎就麻烦了。
老郎中先给瘦人儿打了一针盘尼西林,又喂瘦人儿吃了几片药片,说:“伢子,你放心,给他打了针吃了药,他会好的。”
二赖子连忙作了个揖,说:“谢谢老爷爷!”
老郎中说:“还得观察一下,说不定还要打针,我好事做到家,你们就先留在这里吧。”
二赖子正为等下去哪里犯愁呢,听老郎中如此说,翻身又跪倒在地,一连磕了三个头,高兴地说:“谢谢老爷爷,谢谢老爷爷!”
老郎中扶起二赖子,说:“你不要谢,我家也有像你一样大的孙子,看到你们,我就想到我的孙子,我的孙子在家念书,你们却在外流浪,我是看你们可怜,忍不住就帮了你们。”
老郎中倒了一杯茶,坐在椅子上慢慢喝着。二赖子一见,忍不住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二赖子一天多没喝水了,口里干得直冒烟,便说道:“老爷爷,我也要喝茶。”
老郎中就起身给二赖子倒了一碗茶,二赖子接过来,“咕咚咕咚”一下就灌进了喉咙里。
喝完,老郎中问:“还要不?”
二赖子点点头,老郎中又给他倒了一碗。
喝完茶,二赖子走到瘦人儿面前,见瘦人儿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那个吃了大半的油条。
老郎中问二赖子:“你叫什么名字?”
二赖子回过身来,回答说:“我叫二赖子。”
老郎中扑哧一笑,说:“有叫二赖子的吗?你应该还有一个大号吧。”
二赖子说:“在学堂里我爹爹叫我闾克强。”
“哦,你应该有八九岁了吧。”老郎中喝了一口茶,问二赖子。
“我没有八九岁,我今年六岁了,属猪的。”二赖子纠正老郎中说。
“六岁?见你这么高,我还以为你八九岁了呢!你说你在学堂叫闾克强,难道你已经读书了?”老郎中觉得,六岁应该还没读书,自己是八岁才开始读书的。
“我已经读了两年书了。”二赖子语出惊人。
“什么?你已经读两年书了?那你都读过什么书?”老郎中怎么也不肯相信,一个六岁的伢子,就读了两年书。
“我读过《千字文》、《千家诗》、《百家姓》、《诗经》、《论语》、《大学》、《中庸》、《战国策》……”二赖子掰着手指头数着他读过的书。
“小小年纪,就读了那么多的书呀,我却不信,你将《论语》背给我听听。”老郎中盯着二赖子看了半天,还是不相信二赖子的话,反正现在没人看病,他要考考二赖子。
二赖子就摇头晃脑地哦吟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不错不错,假以时日,他日小子定是栋梁之才。只是……”老郎中见二赖子如此聪明,又见他的穿着打扮,应该家境不一般,心中就升起一团疑惑,觉得二赖子有故事。
“他是你弟弟吧?”过了一会,老郎中换了一个话题,指着瘦人儿说。
二赖子回过身来,说:“不是,我不认识他。”
老郎中坐起身子,说:“看你刚才着急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们是亲兄弟呢——你真的不认识他?”
“真不认识。”二赖子肯定地说。
“你不认识他还帮他找郎中诊病?”老郎中很惊奇这伢子,小小年纪,聪明伶俐,处事处置得当,还有一颗仁义之心,实在难得,想到自己栉风沐雨几十年,还是个郎中,却不如个细伢子,刚才还准备将人家推出去,心里就一阵愧疚。
“听你口音,你不是长沙人,你是哪里人?”
“我是汨罗人。”
“汨罗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是爬车来的。”二赖子见老郎中是个好人,就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老郎中。
老郎中一听,就训告道:“这你就不对了,你虽然闯了祸,但只要你在父母面前认个错,让父母骂几句打几下,父母也不会将你怎么样的,你怎么能跑出来呢?你知不知道,你家里人该是多么着急担心。”
“我知道错了,我会回去的。”二赖子知道,自己这次祸闯大了,一错再错,先前那个老爷爷要送他回去时,他还嘴硬,觉得不回去也没什么,现在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不说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就是晚上都不知道睡在哪里。
“你怎么回去?”老郎中不知道二赖子有什么办法。
“我再偷偷爬车回去。”二赖子觉得要回去还是很容易的。
老郎中立刻反对,正色道:“不行,爬车多危险,这样,你们今晚就住在我这里,等明天你的同伴好了,我给你点钱去火车站买张票,坐火车回去吧。”
“这不好吧。”二赖子见已经够麻烦老郎中的了,不想再要老郎中的钱。
老郎中不由分说:“就这样定了,我去做饭给你们吃。”老郎中站起身,走进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