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二赖子发现火车已经停了。
他赶紧爬起来顺着车皮内梯爬上去,站在梯子上伸头放眼望去,只见左前方是一个高高的月台,月台下停着好几节像屋子一样的车皮,月台上矗立着一排高大的的房屋,有搬运工从车皮里背着一袋袋的货物进到那大屋子里。大屋子旁边是一个大棚子,后边是一个又高又大的敞棚,棚子里的地上到处堆码着小山似的货物。
他收回目光,看到面前这个地方却到处堆起一堆一堆小山似的煤炭,这节车皮被甩的地方显然是个货场。
二赖子翻过车帮,赶紧顺着外梯爬下去,下到最后一节,见离地面甚高,而且底下的路肩是一个很斜的边坡,显然是为了方便卸煤而硬化的。这么高这么斜的边坡一般细伢子如何敢跳?就是大人,不使劲跳也会掉到边坡上摔一大跤,崴了脚也说不定。
这可难不倒二赖子,他抓住车梯反过身来,轻轻朝外一纵,跳到了地上时身子一蹲,非常灵巧地就跳到了地上。
这里到处是煤,小山似的煤堆挡住了二赖子的去路,二赖子只得顺着煤山下的边沿往外绕了一大圈,这才看到有一堵敞着大门的围墙,大门边还有一间小房子。
这里没有别的出路,要出货场必须经过那道大门,二赖子看到,有人拉着板车拖着货物从那大门出进。
二赖子不知怎么才好,因为他看到大门口有一个戴红袖章的人走来走去,而出入大门的人好像有出入的凭证。
二赖子觉得大门出不去,看了看那围墙,就打起了围墙的主意,觉得要翻过那围墙还是很容易的,只是围墙允不允许翻,他不知道。
应该不允许翻,二赖子记得,毛栗屋场的围墙就不准翻,有一次,二赖子想翻那围墙,却被五嗲制止了,五嗲说,爬围墙会被人误以为你是做贼的。
犹豫了一会,二赖子还是朝围墙走去。
到了围墙边,他东瞧瞧西望望,看到围墙虽然很高,但墙壁上有很多缝隙,自己只要抠住缝隙,就能爬上去。
他重又离开围墙。他看到那来往拖板车的人并不注意他,就瞅冷子朝围墙飞奔过去,到了围墙下往上一纵,脚在围墙上连蹬了好几步,瞅准一处缝隙,小手紧紧抠住,一使劲,脚蹬手抠,就像壁虎一样在围墙上爬起来。
他的举动惊动了来往的人,大家纷纷惊呼:“你们看那个细伢子!”
大家都跑到围墙下,纷纷说:“伢子快下来,会摔下来的!”
却又有人说:“这伢子不得了,才丁点大,这么高的墙我都爬不上去,他却能爬。”
那个戴红袖章的人呵斥道:“你这个贼崽子,还不快下来!”
二赖子听人说他是贼崽子,心里大急。他曾听五嗲说,做贼的人轻则挨一顿死打,重则绑上石头沉塘。
“沉塘是干什么?”二赖子没见过沉塘,自然要问问清楚。
“沉塘就是在人身上捆一块大石头丢到水塘里淹死。”五嗲是见过沉塘的,五嗲想起来还有点心惊肉跳。
“什么?还要把人淹死呀?”二赖子有点不相信,二赖子偷过很多东西,偷过良裁缝量布用的尺子,偷过桂花婶子打鞋底用的顶针,偷过妈妈擦脸用的雪花膏。有一次偷了爷爷的老花镜,学爷爷戴在眼睛上,却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头还晕。二赖子很奇怪,爷爷为什么要戴这么一个看不见东西的镜片子?二赖子觉得这镜片子没用,一脚踩得稀烂。
“当然要淹死!所以不能偷东西。”那时五嗲很肯定地说。
现在他听人说他是贼,就怕被人误会是贼挨打,更怕沉塘。
心里一急,就手脚并用,没几下就爬上了墙头。
站在墙头朝下一看,只见墙外很快也围了一群人,大家纷纷喊:“伢子莫跳!”
二赖子就站在墙头上没跳。他不是不敢跳,他觉得就这么点点高他要跳下去还是没问题的,他只是怕被人抓住。
那个戴红袖章的人搬来梯子搭在二赖子面前的墙头朝上爬,二赖子一见,就在墙头上飞奔起来,跑到人少处,就轻飘飘地跳了下来。
一落地他就飞奔起来,戴红袖章的人就喊:“抓住那个贼崽子,抓住那个贼崽子!”
二赖子就被迎面一个五大三粗的人抓住了。
二赖子哧溜一下就从那人手里挣脱出来,却又被好几个人围住了。
二赖子一看跑不掉,干脆不跑了,歪着脑袋敌意地瞪着四围的人。
后面那群人也跑过来围在二赖子四周,那个左手臂上佩戴着红袖章的人一把拉住二赖子,厉声道:“你偷了什么?”
二赖子看他凶神恶煞的样子,虽然有点慌神,但仍梗着脖子说:“我没偷什么。”。
戴红袖章的人就在他身上搜,却什么也没有搜到。
戴红袖章的人疑惑道:“你没偷那你跑什么?”
二赖子却昂着头瞪着眼咬着牙什么都不说。
那人一拉二赖子,喝道:“跟我走!”
二赖子不肯走,就挣扎起来,把那人弄得气喘吁吁的,气得就要打二赖子。
一个后生子站出来说:“还是个细伢子,莫吓着他。”
“细伢子?细伢子就能做贼?”“红袖章”看了看后生子,不屑地说。
“你才是贼呢!你妈妈是贼,你耶老子(父亲)是贼,你们一家人都是贼!”二赖子眼睛瞪着红袖章,狠狠骂道。
红袖章气得又要打二赖子,还是那后生子拦住了,后生子说:“你说他是贼,有什么根据?”
一位儒雅的老人说:“是呀,你看他那穿着,一般人家哪有穿绸缎的。”
另一个人也说:“倒像是个公子哥。”
那位儒雅的老人站出来说:“这伢子不像是做贼的,莫冤枉了他。”
旋即牵着二赖子的小手,将他拉到一边,说:“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到这里来了?”
二赖子对这老人颇有好感,望着一脸慈祥的老人,毫不在乎地说:“不干什么。”
“没干什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不会是真来偷东西的吧?”老人怕二赖子真是小偷。
二赖子心道,我能偷什么呀,这里除了那黑咕隆咚的东西,也没什么可偷呀?就说:“我没想偷东西。”
老人说:“没想偷就好,细伢子千万要学好,不能偷东西的。”
“哦,知道了。”二赖子答应着。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后来真的成为了一个职业小偷。
“孺子可教也,知道了就好。”老人微微颔首,居然掉了一句文。
老人有点疑惑,见二赖子虽然满脸蒙着一层黑黑的煤炭灰,身上也是脏兮兮的,却是公子哥打扮,就问他:“你不偷东西,跑这里来干什么?”
二赖子知道不说实话不行,只好据实说道:“我是爬车被带到这里来的。”
“啊!你是爬车来的?你从哪里来?”老人见一个细伢子敢爬车,还是个公子哥打扮的,不禁大为惊诧。
二赖子说:“我是从汨罗来的。”二赖子虽然小,但他聪明伶俐,知道自己是汨罗的。
“你多大了?八岁,九岁?”老人揣摸着,这伢子至少也有八九岁了吧。
“我已经满六岁了。”二赖子记得清清楚楚,他是属猪的,前不久刚刚吃过生日饭。
“什么?六岁?!我怎么看你不像六岁的伢子呀。”红袖章很不相信的样子。
“我就是六岁,你不信拉倒。”二赖子气呼呼的,还有点委屈,因为红袖章不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你六岁就敢从汨罗爬火车跑到这里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老人惊诧二赖子小小年纪这么大的胆子,真是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二赖子说。
“这里是长沙,是省城,离你们汨罗一百好几十里呢!”
“什么是省城?”二赖子对知识有一种天生的渴望,凡是他不懂的东西,一定要打破砂锅纹(问)到底。
“省城嘛——省城就是——反正就是很大的城市。”在一个细伢子面前,老人一时也解释不清楚。
“哦——”二赖子眨眨眼睛,不太相信。
“你这个伢子胆子真是太大了,汨罗离这里这么远,看你怎么回去。”老人有点怪二赖子不知天高地厚,小小的人儿却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我不会回去的。”二赖子毫不在意地说。
“说什么蠢话,不回去怎么行,住没地方住,吃没东西吃,你还不得冻死饿死。”老人挠着头,盯着二赖子,他在想是不是做点好事,想个办法将这个伢子送回去。
老人是个好心肠的人,只是他的家境也不好,每月的收入只能勉勉强强混个温饱。
老人停止挠头,似是下了决心,说:“你家住汨罗哪里?我想办法送你回去好不好?”
二赖子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不会回去的!”二赖子说话时,一副很坚决的样子。
“啊,你不回去,那你家里人该多着急呀!”老人想不通,一般的伢子出来不回去,是因为家里穷,吃不饱饭,才迫不得已在外面流浪,可眼前这个伢子分明不像是穷人家的伢子呀,可他为什么不想回去?
听老人说家里人会着急,二赖子就想到了妈妈,他不知道自己跑出来妈妈会怎样,妈妈是不是在到处找他,妈妈找不到他,妈妈会不会哭。
想到这里,二赖子心里酸酸的,很难受。可他还是不愿回去,父亲喜欢打他,他很不喜欢父亲,眼前仿佛还晃动着父亲在地坪里蹦跳的样子。
他低着头,轻声对老人说:“不会的,我家里人不喜欢我,所以我才跑出来的。”二赖子生怕老人看到他难过的样子。
旁边就有人说:“你就是一只皮猴,难怪你家里人不喜欢你。”
二赖子一瞪眼睛:“你才是皮猴!”
周围的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等大家不笑了,老人说:“你真的不回去?”
二赖子梗着脖子,说:“冻死饿死也不回去!”
老人摇摇头,说:“那我就帮不到你了。”
二赖子说:“我不要你帮,只要你们放我走。”
老人转过身,对那红袖章说:“这伢子不是贼,你就放了他吧。”众人也都说:“是呀,一个细伢子,抓他干什么。”
红袖章见大家都如此说,又见二赖子也没偷什么,只好说:“行了行了,你走吧。”背着梯子转身就走了。
二赖子转身就走,走没几步,老人又叫住了他。二赖子心一惊,生怕老人反悔,又不放他走。
老人却从口袋里抠出四个铜板,说:“你一定没吃饭吧,快拿着,去街上买两个包子吃。”
二赖子肚子正饿得咕咕叫,毫没犹豫,就接过了铜板。
老人挥挥手,说:“去吧。”
二赖子像得了赦令一般飞快跑了。
二赖子顺着马路朝前走。
大街上渐渐热闹起来,楼房栉比鳞次,高大的楼房上挂着各色招牌,街道两旁到处是人,马路上不断有汽车驰过,还有人翘着二郎腿坐在黄包车上,任人力车夫拉得飞快,人力车夫就将铃铛摇得“叮铃叮铃”响。
二赖子看见铺子门口有炸油条的,就飞快跑过去。
炸油条的伙计见他满脸漆黑,浑身也脏兮兮的,以为是讨饭的,就挥着手往外驱赶:“出去出去!”
二赖子掏出那四个铜板,说:“我要买油条。”
伙计一见,才不赶他,从搁油条的铁丝架上夹了四根油条给他。二赖子一见,收回两个铜板,说:“我只买两根。”
那伙计白了他一眼,收下铜板,给了他两根油条。
二赖子接过来,油条上就印满了黑黑的小手指印。
二赖子顾不得这些,一边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一边吃着油条。
油条软软的香喷喷的,太好吃了,二赖子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油条。
很快吃完了一根油条,二赖子见手上沾了一些油,就歪着脑袋舔那油。二赖子太用心了,不期然撞上一个人。
二赖子低头一看,就看到一个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的瘦人儿。瘦人儿脸上脏得只看见一双点漆般的大眼睛,一身破破烂烂又肥又大的衣服裹着瘦小得像一根藤的身子,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伸到自己面前,眼睛望着自己,口里弱弱地说:“哥哥,我好饿。”
二赖子不管不顾,抬脚就走。二赖子也好饿。二赖子不想把油条给瘦人儿。
刚走了两步,只听“扑通”一声,二赖子回头一看,那瘦人儿竟歪倒在地。二赖子想,我也没撞你呀,你怎么就倒了呢?
那瘦人儿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怎么也爬不起来。二赖子一见,就走过去,一只手用力一扯,将瘦人儿扯到一个墙角下,瘦人儿就蜷缩着坐在地上。
二赖子说:“我没撞你,你怎么就倒了呢?”
那瘦人儿仍是弱弱地说:“饿。”
说完,蓬乱的小脑袋就耷拉在自己胸前。
二赖子顽劣归顽劣,但不是小气的人儿。在家里时,他母亲和五嗲或者邻居给他的零食,他会分给细伢子们吃,就是大人跟他开玩笑说:“二赖子,你的泡米糖给我吃一点吧。”
他就会“噔噔噔”跑过去,举着泡米糖送到人家面前,说:“给你。”
人家说:“谢谢你,我不吃。”
二赖子说:“要吃。”说着,还会硬往人家嘴里塞呢!
可现在,二赖子是真的很饿,真的很不愿意将油条给了瘦人儿。可看到瘦人儿那饿得都摔倒了的摸样,又不忍心,犹豫了好久,还是将油条送到瘦人儿手里,说:“给你。”
瘦人儿接过油条,声音弱弱道:“谢谢哥哥。”
二赖子忍着肚饥,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一挥手:“吃吧吃吧,我再去买。”
可二赖子哪会再去买,二赖子手里只有两个铜板了,他是要留着肚子最饿最饿的时候用的。
二赖子蹲在瘦人儿面前,看着瘦人儿张着小嘴,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油条,就眼巴巴的唾沫咽得咕咕响。
瘦人儿知道二赖子肚子肯定也很饿,就将小手举到二赖子面前,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哥哥,你也吃吧。”
二赖子强忍着诱惑,抓住瘦人儿的小手,送到瘦人儿嘴边,笑道:“你吃吧,我吃饱了。”
瘦人儿就又吃了一口,拿着油条的小手却垂在胸前,半天也没见他再往嘴里送。
二赖子奇怪:“你怎么不吃了?”
瘦人儿有气无力地说:“我——我吃不下。”
二赖子更奇怪了,说:“你不是饿吗?怎么会吃不……”
话还没说完,瘦人儿手里的油条就被人抢走了。
二赖子抬头一看,是两个更大的乞丐儿,一个大约七八岁,一个大约十一二岁。抢油条的是那个十一二岁的乞丐儿。
二赖子一见,顿时火了,冲上去一下就把油条夺了过来,又送到瘦人儿手上。
弯腰还没起身,二赖子后背就挨了重重一拳。二赖子直起腰转身一看,见是那个七八岁的乞丐儿,就冲上去使劲一推,那七八岁的乞丐儿就摔了个屁股礅,一时爬不起来。
那个十一二岁的乞丐儿见同伴挨打,立刻挥拳朝二赖子打去。二赖子左手一撩,右手一拳击在那乞丐儿的鼻子上,那乞丐儿只见眼前金星直冒,鼻子里有热热的东西流出,用手一摸,却是血,冲上去又要打二赖子,却被二赖子狠狠踢了一脚,也摔了个屁股礅。
见一个大伢子打细伢子,大伢子反而打细伢子不过,路人纷纷驻足,站着看稀奇。
那十一二岁的乞丐儿见自己反而被一个细伢子打倒,觉得很没面子,一骨碌爬起来,又冲到二赖子面前,二赖子刚想手一推脚一别,将那乞丐儿摔倒在地,却被那乞丐儿死死抓住衣领子,顿时,两人纠缠在一起,接着又摔倒在地,在地上滚来滚去,一时那乞丐儿在上面,一时二赖子在上面。
瘦人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有心去帮二赖子,却苦于身上乏力,站不起来,只得竭尽全力喊叫:“哥哥,快别打了,哥哥,快别打了!”
二赖子哪听到这些,这时他正骑在那乞丐儿身上,挥拳雨点般揍在那乞丐儿身上。那乞丐儿想拱起来,却被二赖子咬牙死死摁住,怎么也起不了身。
二赖子力大手重,那乞丐儿被揍得杀猪般叫起来。还是有好心人看不过,走向前来,将两人拉开,说:“别打了别打了!”
二赖子这才住手。
二赖子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十一二岁的乞丐儿狠狠骂道:“你妈个麻皮的敢抢老子的东西,老子打死你!”
那十一二岁的乞丐儿见二赖子如此凶狠,知道碰上了比自己还狠的角色,不敢回嘴,拉着那七八岁的乞丐儿悻悻地跑了。
临走时却放了一句狠话:“小子,算你狠,有种你等着!”
围观的人见二赖子打架很有章法,又见那个狠劲头,纷纷说,这伢子这么小就这么狠,将来长大了还不知如何霸道。纷纷摇着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