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述往事瘦人儿饮泣 认干亲老郎中得孙

当晚,二赖子和瘦人儿就住在老郎中的医馆里。老郎中医馆里有个小间,只有一张单人铺,不好安置两个孩子,老郎中就将二人安置在外间诊疗室里。诊疗室有一把供病人候诊坐的三人长椅,是钉木条的那种。二赖子让瘦人儿睡在长椅上,自己坐在瘦人儿身边守候,后来就在椅子上睡着了。

翌日早晨,二赖子被人推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是瘦人儿在推他。二赖子揉揉眼睛,说:“你好点了吗?”

瘦人儿点点头,说:“好多了。”

老郎中也醒来了。老郎中给瘦人儿检查了一下,说:“已经大好了,等下再打一针,再吃点药,应该没问题了。”

老郎中从外面买来油条包子,叫二人吃了,又给瘦人儿打了一针,给了瘦人儿两小包药片,告诉瘦人儿吃法,就对二赖子说:“你坐火车到汨罗,知道怎么回去吗?”

二赖子说:“我知道。”

老郎中说:“那好,我带你去火车站买票,你今天就回去。”

“你不是说给我钱让我自己买票回去的吗?”二赖子记得老郎中没说要送自己。

“我不放心,火车站人多,你如何买到票?别车票没买到,反被人挤伤了。”老郎中想,二赖子虽然机灵,终究是个细伢子,自己好事做到家,别弄巧成拙。

“你还要给病人诊病,还是不用去送我。”二赖子不反对老郎中去送他,但怕耽误老郎中给人诊病。

“无所谓,耽误半天也没什么。”老郎中毫不在乎地说。

“可是——”二赖子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老郎中疑惑地看着二赖子。

“可是他怎么办?我总不能不管他吧。”二赖子指着瘦人儿说。

“哦,我把他给忘了。”老郎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老郎中看了看瘦人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哪里?”

瘦人儿低着头,怯生生地说:“我……我……”

“伢子,你莫急,慢慢说。”老郎中满脸含笑地看着瘦人儿,轻轻拍了拍瘦人儿的肩膀。

“老爷爷是好人,你莫害怕,你就说吧。”二赖子拉着瘦人儿的手,安抚道。

可瘦人儿却低着头,就是不做声。

“你怎么不说话?哎呀!你这人怎么这样,这不把人急死吗!”二赖子不耐烦,大声嚷嚷道。

没想到瘦人儿竟嘤嘤哭起来。

老郎中瞪了二赖子一眼,说:“你不能好好说话,像是吃了枪药似的。”

说完,老郎中拉着瘦人儿按坐在椅子上,又和风细语道:“好伢子莫哭,你不告诉爷爷你家住哪里,我怎么送你回去?”

瘦人儿仍是抽抽泣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停止哭泣,却低着头,弱弱地说:“老爷爷,我不想回去。”

老郎中诧道:“你不想回去?为什么?”

“我……我回去……我……后娘会……会……打死我的。”瘦人儿好容易说出了原因。

“这是怎么回事,你娘是后娘,你自己的亲娘呢?你别急,慢慢说给爷爷听。”老郎中怎么也没想到瘦人儿是如此之境况。

瘦人儿没有作声,只是坐在那里低着头拧着衣角,不知道他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二赖子心里着急,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可又不敢催瘦人儿,怕瘦人儿又哭。

老郎中指着另一把椅子,对二赖子说:“你安生一点好不好?你坐那里!”

二赖子只好坐下。

终于,瘦人儿开口了:“我叫……我叫……梦琪……我……我…………我姓姚……”

老郎中赞道:“你叫姚梦琪呀,真是好名字。梦琪,你接着说。”

姚梦琪就接着说下去,开始说得断断续续的,说着说着,慢慢就流畅了。

原来,姚梦琪是衡阳人,今年四岁了,是几个月前流落到长沙的。

姚梦琪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家里开了一间副食店,姚梦琪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前年,姚梦琪的母亲得了肺病,咳了大半年,一咳就大口大口地吐血,竟然不治身亡,丢下姚梦琪成天哭着找妈妈。

姚梦琪的妈妈去世了,姚梦琪的父亲一时没法,只好将姚梦琪带在身边,一边做生意,一边照看姚梦琪。

可姚梦琪成天哭着喊着要妈妈,弄得姚梦琪的父亲姚沛然没法做生意。有时候,姚沛然被姚梦琪哭烦了,就会打姚梦琪,姚梦琪却哭得更厉害。

邻居就对姚沛然说:“你这样不是个事,又要做生意,又要带伢子,怎么顾得过来?还是找个人吧,伢子有个妈,也许就不哭不闹了,你也轻松了。”

姚梦琪的父亲听邻居说得有理,很快就给姚梦琪找了个陶姓女子给姚梦琪当后妈,将瘦人儿丢在家里,自己就一心一意做生意。

开始时,那陶氏也给姚梦琪做饭吃,也给姚梦琪洗衣服,也给零食给姚梦琪吃,冬天里,还将椅子仰靠在屋外的墙壁上,让姚梦琪躺在椅子上晒太阳,脑后还会塞一个软软的小枕头。

去年,陶氏生了个弟弟姚三根后,对姚梦琪的态度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姚梦琪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从此,陶氏成天支使姚梦琪做这做那,姚梦琪成了家里的小佣人。

每天一大早,姚梦琪父亲就去店子里了,这时候,姚梦琪就会被陶氏一脚踢醒,陶氏呵斥道:“还挺尸啊,还不快去生炉子!”

姚梦琪还没睡够,可他不敢睡了,只好极不情愿地爬起来去生炉子。

姚梦琪原来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何曾做过家务?小小的人儿,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煤灰,像个大花猫,还是没有生着炉子。

陶氏起来一看,二话不说,抄起一根柴块,狠狠砍在姚梦琪的背上,姚梦琪痛得一缩,“哇”地一声哭起来。

陶氏又是一柴块砍在姚梦琪脚上,骂道:“吃冤枉的,连个炉子都生不好,还哭,又不死!”

姚梦琪跪坐在地上,小小人儿,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打,痛得他哭得喘不过气来。陶氏哼了一声,理都不理,转身将一大盆衣服和弟弟换下来的粑粑片端到院子里,一把拧着姚梦琪的耳朵,将他拖到院子里,指着那脚盆,厉声道:“洗不完不准吃早饭!”

姚梦琪就蹲在院子里使劲搓着衣服和粑粑片。

那时正是数九寒冬,可怜的姚梦琪此时竟然只穿了两件单衣,也没穿袜子,脚上手上生满了冻疮,脚后跟冻得裂开了口子,又痒又痛,走路时经常撕裂得流血。

此时,北风呼呼刮着,更是像针扎在骨子里,浑身簌簌地像筛糠一样抖着,小手冻得红彤彤的,脸上也生痛生痛。

他实在冻得受不了,也只能缩着脖子,朝小手哈哈气。姚梦琪望了望紧闭的屋门,要是能在屋子里烤烤火多好,他知道,陶氏此时一定抱着弟弟在暖洋洋的火炉边烤火。

好容易衣服粑粑片洗完了,姚梦琪想将脚盆端进屋子里,可他试了几次,还是没端起来,他只好走进屋子,对正坐在火炉边烤火的陶氏畏畏缩缩地说:“妈,我……我洗完了。”

陶氏将弟弟姚三根放在摇篮里,走到院子里在脚盆里翻看着,见一块粑粑片上还有黄印子,顿时破口大骂:”你个吃冤枉的,只会吃死,连个粑粑片都洗不干净!”

骂完了还不放过,一脚踢在姚梦琪的屁股上,姚梦琪就噗通一声摔倒在院子里,手也被擦得血淋淋的,姚梦琪痛得钻心,又呜呜哭起来。

可陶氏就像没看见一样,又踢了一脚,骂道:“还哭,哭死,还不快重洗,今天不准吃早饭!”

姚梦琪只好忍着痛爬起来重洗粑粑片。

破了皮的小手泡在冷水里,针刺般的疼,疼得他呲牙咧嘴。

陶氏说不让姚梦琪吃早饭,果然不给姚梦琪吃早饭。姚梦琪没吃早饭,陶氏却要姚梦琪抱弟弟。姚梦琪抱着弟弟,诺大个襁褓姚梦琪只能勉强抱住,没一会儿,姚梦琪一下没抱住,弟弟就掉在地上,摔得弟弟哇哇直哭。姚梦琪吓坏了,赶紧蹲下身子去抱,还没等他抱起来,陶氏蹿过来一连几个嘴巴,又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按在地上,拳头就在他背上擂得“咚咚”响。

姚梦琪再不敢哭,只得捂着嘴呜咽,他知道,如果再哭,陶氏会打得更厉害。

陶氏要去串门,她让弟弟吃饱了奶,放在摇篮里,阴着脸恶声恶气地对姚梦琪说:“你要给我好好摇,将弟弟摇睡了就去洗菜。”

陶氏出门去了,姚梦琪就摇摇篮,摇啊摇,姚梦琪摇累了,只想歇一歇,可弟弟像是有意折磨姚梦琪,骨碌碌地睁着眼睛老不睡。姚梦琪刚一停下来,弟弟就咧着嘴哭,姚梦琪就不敢停,只好使劲摇着。

摇着摇着,弟弟没睡,姚梦琪却要睡了。姚梦琪早上起得早,又累了半天,眼皮老打架。但姚梦琪不敢睡,他摇摇头,想将瞌睡赶走。可刚将瞌睡赶走它又回来了,瞌睡像是牛皮糖黏黏的黏住了他的眼皮,他就睡了。

他是在一阵剧痛中哇地一声哭醒过来的。醒来时陶氏还在挖丁公(弯曲着手指头敲头),痛得他摸着头直蹦跶,手摸着的地方已经凸起了几个大包。

陶氏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瞪着眼像是要吃了他。陶氏口里嚷着“我要打死你!我要打死你!”,像只疯狗一样在屋子里团团转,她在找趁手的东西。

陶氏一眼瞄见了捣衣用的擂槌,立刻蹿过去一把抄起来。姚梦琪一见,赶紧跑,姚梦琪从前屋跑到后屋,陶氏就从前屋追到后屋,姚梦琪躲在屋角里,可怜巴巴地哭着哀求:“妈,别打我,妈,别打我,我再也不……”还没等他说完,陶氏的擂槌就落在他的身上。

陶氏没头没脑地打,后来一擂槌敲在姚梦琪的螺丝骨(脚踝骨)上,痛得姚梦琪尖叫一声,哭晕过去了。

陶氏一见姚梦琪晕过去了,也害怕了,怕将姚梦琪打死了。

她丢下擂槌,将手在姚梦琪的鼻孔下试了试,发现有气,才鼻子里哼了一声:“装死!”又在姚梦琪脸上“啪啪”拍着巴掌,将姚梦琪拍醒,才抱着弟弟到一边喂奶去了。

这样的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啊!醒来的姚梦琪哀哀地想。

中午吃饭时,陶氏盛了半碗饭礅在桌上,姚梦琪早就饿了,连忙端起来,姚梦琪一会就吃完了,姚梦琪怯怯地望了一眼陶氏,见陶氏没做声,就朝饭锅走去,还没走到饭锅前,陶氏一瞪眼:“还肿(吃的贬义词,骂人的话)!肿得直伸脖子还肿!”

姚梦琪只好放下碗不吃了。

姚梦琪瑟缩着身子坐在一边,他在等陶氏吃完了收拾桌子洗碗。

姚梦琪很想父亲能呆在家里,这样他就可以不挨打,陶氏还不敢当着父亲的面打姚梦琪。

可有个后来妈就有个后来爹,自从有了弟弟,父亲对姚梦琪也不闻不问。副食店的生意很好,父亲一早出去,很晚才回来,有时候他忙了,晚上就睡在铺子里干脆不回来。就是回来了,父亲也只是抱着弟弟亲。看着父亲抱着弟弟跟陶氏有说有笑,姚梦琪眼巴巴的,姚梦琪也想父亲能抱抱他亲亲他,姚梦琪不知道父亲有多长日子没有抱过他亲过他了。

姚梦琪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抱他亲他。

姚梦琪觉得家里就像这数九寒冬一样,冷飕飕的。

姚梦琪只想离开家,姚梦琪想,呆在家里,他终有一天会被陶氏打死的。

一天下午,只是因为弟弟躺在摇篮里醒来哭了,陶氏怪姚梦琪没有及时喊她,姚梦琪又挨了一顿打。

这晚,因为父亲又没回来,陶氏不但不让他吃晚饭,还不让他睡觉。

晚上,陶氏和弟弟在床上睡着了,姚梦琪也想睡,可他坐在椅子上老是睡不着。他想妈妈,妈妈在的时候,他也像弟弟一样,成天被妈妈抱着亲,亲得他咯咯直笑。

她很怀念妈妈,怀念妈妈的怀抱,怀念在妈妈怀抱里撒娇的日子。

夜深了,突然,他站起身子,望了望陶氏睡的床,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去。

他轻轻地拉开门闩,轻轻打开一点点,侧着身子出了门,到了院子里,又轻轻拉开院门,走到了大街上。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望了望家的方向,回过头来,毅然决然地跑了起来。

从此,他要着饭饥一顿饱一顿地流浪着,后来就流浪到了长沙。

听完姚梦琪的伤心往事,二赖子一拳砸在茶几上,骂道:“真是个可恶的臭猪婆!”

老郎中半天不说话。他在想,世上竟然有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姚梦琪如此凄凉的身世,令他既气愤,又很犯难,他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善良老人,既然姚梦琪不想回那个家,他自然不会将姚梦琪重新推回那个火坑,他要好好想一想,如何处置姚梦琪才妥当。

好一阵,老郎中一把拉过姚梦琪,叹道:“真是个可怜的人儿,既然你不愿回家,那就留在我这里,给我做孙子吧,我会把你当亲孙子看待的。我虽然家境一般,但饭总是有吃的,不会饿着你,你愿意吗?”

姚梦琪还没来得及说话,二赖子就抢着说:“愿意愿意,你快说愿意呀!”

姚梦琪很懂事,赶忙跪在地上,望着老郎中,喜极而泣道:“爷爷,我愿意。”

老郎中拉起姚梦琪,捻着下巴下的几根胡须,哈哈一笑,道:“好啊,从今后我又多了个孙子。”

沉吟片刻,又道:“等下我送克强去火车站时,你跟我去街上剃个头,再买两套衣服洗个澡换一换,我的孙子要精精神神的。”

二赖子为姚梦琪有个好着落而高兴,姚梦琪却高兴得只是傻笑。

老郎中怀里揣了点钱,正准备带二赖子和姚梦琪上街时,医馆里冲进来几个抬着一扇门的人,口里嚷嚷着:“郎中,快给瞧瞧,他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