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个黑洞一样的窗口

那节课,我没让小池签字。

小池一直在哭,不是那种放声大哭,而是趴在收银台上,将自己的脑袋紧紧贴在玻璃板了,轻轻地,有些压抑地抽泣。

骨姐一直在劝她,然后不停地将面巾纸从小池的脸与玻璃板之间塞进去垫着,一会儿又抽出来,换一张干的进去。

我站在小池旁边,有些不知所措。我每次拍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就左右扭动一下,好像要把她背上的,我的手甩开似的。

虽然知道她为什么哭,可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孩子的悲伤与成年人的悲伤是有着本质的不同,我甚至认同,孩子的悲伤更绝望,更深刻,也更纯粹。

小池是个活泼的小学生,社交能力在金钱的加持下显得更为突出,她不缺朋友,每次放学后,她身旁都围着一些同学,几乎每天不重样的。

虽然认识圆头的时间不长,也知道小池和他是很好的朋友,他们不在一个班,但经常在一起互动,除了学习。

“如果是别人,我不这么难过的。”小池终于对喋喋不休在旁边劝解的骨姐应了一句,但脑袋仍然搁在玻璃板上。

那长久一个姿势的,趴在收银台玻璃板上的背影让我觉得好累。

我提出今天的课不用上了,让小池她爹来把她接回去吧。骨姐便开始给高尺余打电话。可是电话那头却没有人接电话,骨姐姐摇摇头,放弃了挣扎。

好不容易把抽泣着的小池拉到桌子旁坐下。

我和骨姐都累得站不动了,赶紧拖把椅子与小池一起坐了下来。

在小池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终于知道了圆头是怎么死的。

那天我们各自分别后,圆头从书店一直走到明湖,又从明湖折返回来,终于熬到夜里11点半,他才磨磨蹭蹭地回了家。

“小池,我爸在家,怎么办呀!”那是圆头在电话里留给小池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小池听到的,活着的圆头的最后一句话。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小池并不知道。电话再打过去,那边就关机了。

小池说,圆头就是被他爹打死的,然后从楼上扔了下去。但那只是一个孩子的揣测,小池他们听到的是圆头自己一大早爬到自己家的窗台上,然后不小心坠落。

“怎么可能!”小池对这个结论非常生气。在她的记忆里,圆头恐高,别说爬窗子上,就是学校里打扫卫生,让他站桌子上扫天花板上的灰,他都会腿发颤。

但是,事实与小池想象的不一样。

圆头家的客厅那扇窗子正对着一家酒店的停车场,停车场的监控里留下了圆头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瞬间:

天刚麻麻亮,那扇紧闭的窗口忽然被人轻轻推开。

那个敞开的窗洞空空的,仿佛里面有一个黑暗的而神秘的世界,好半天,那窗洞都没有什么太大变化,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大约十分钟后,有一个圆圆的东西出现了,慢慢的,可以看清是一个脑袋,是一个孩子的脑袋。

那孩子站在窗台边东张西望,似乎有些犹豫,然后他费力地爬上了窗台。因为身材有些胖,挤出窗框的时候,他还挣扎了好长时间。终于他爬出了窗口,一只手扶着窗框,另一只手抓着旁边的墙。

那摇摇欲坠的样子让人心惊肉跳。

在那摇摇欲坠里,看不清那孩子脸上的表情。此时,天已大亮,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那扇窗应该正对着东方,面朝初升的太阳。玻璃里映射出刺眼的光芒。

大清早的,并没有人注意到那扇窗,以及窗台上那个胖胖的男孩。

停车场人来车往,晨起上班的人行色匆匆。这些脸上或焦灼,或平静的人,匆匆地行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生活于他们而言,每天不一样,但似乎又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微笑的人很少,大多都是倦怠与疲惫。按理说,这刚刚过去的黑夜,应该是给足了抚慰与体贴,但这些从停车场进进出出的人,却丝毫看不了被安抚以后的幸福感。

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窗台上静止着,他好久没有变换姿势了,如果眼神不好使的,还以为是谁家摆以窗台的一棵树或者别的什么植物。

他似乎是累了,想换个姿势。

他先是放下了扶在左边墙上的手,然后又放下了扶在窗框上右边的手。

他似乎想要侧翻一下身子,也可能是想要设法转个身回到屋子里。从窄小的,推开半扇的窗框来看,他要灵活转身有些困难,总不能直接仰翻回屋吧?

那孩子开始腾腾挪挪,可能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他的手累了,僵了,不灵活了。他重新用右手扶住窗框,抬起左手放在面前。

就在那一瞬间,监控画面里的孩子晃了一下,然后便像一个布袋子一样掉了下去!

......

为了让小池放弃圆头是被秃头杀死的执念,高尺余不得已找了熟人,硬是调取了事发当天停车场的监控。

“哎,你看那孩子在网上瞎说呀,再这么搞下去,人家可以告她诽谤呢。”骨姐说。

事实就摆在那里,小池的阴谋论也终结了,但她好像更伤心了。

在小池以为圆头是被秃头杀死的时候,她是愤怒的,一种充满了活力的愤怒,她像个斗士一样,她要替她小小的朋友讨回公道。

在朋友们面前,她激愤地控诉着秃头的丑恶行径。

在她的朋友圈里,她不停地悼念着那已经化烟成灰的圆头。

在社交平台,她搜集各种“证据”,发誓要与罪恶斗争到底。

事情慢慢偏离了轨道,没日没夜战斗的小池,每天早晨都是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出现,每天晚上却是极度亢奋地发着各种视频,写着各种小作文。

高尺余也和小池谈过,但那个小学生除了满腔的愤恨与仇视,啥也听不进去。

如果不是我们另一个高中同学,那个绰号叫”黑社会”的家伙出的主意解决了小池的执念,现在小池还在到处闹腾呢。

在“黑社会”的帮助下,高尺余带着小池去了那个停车场,找到了圆头离世那天早晨的监控。

那灰蓝色的屏幕上出现了那个窗口。

当那个窗口出现一个圆圆的,轻轻晃动的东西时,小池便“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你不知道,当时那个场面,把我吓得够呛,我都担心她会砸了监控室的屏幕。”高尺余说,一脸的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