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最终没有找到圆头,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书店。
那男人刚转身,高尺余就立马把卷帘门拉了下来,顺手把锁合上,我们都长吁了一口气。
圆头从站在收银台里面的骨姐身后低着头走了出来,垂头丧气。
“这孩子,你是惹了什么祸了?”骨姐问。
圆头低着头不吭声。
“行了,骨姐,别问了,让他赶紧回去吧。”高尺余说。
那孩子一哆嗦。小池说:“老爸,他这种回去怕是要挨他爸打死掉呢。”
高尺余皱皱眉,我和骨姐也面面相觑,刚刚秃头的凶神恶煞犹在眼前。可是,这孩子总是要回家的,总不可能让我们三个大人其中一个带走,那岂不是拐带人口。
就在三个大人一筹莫展时,圆头抬起头,对着小池她爸说:“我先到别处转转,11点我再回家。”
骨姐一脸的恍然大悟,11点,圆头的秃头爹应该去赶麻将夜场了,家里只有圆头他妈和小妹妹,顶多被骂一顿,倒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们的虽然可怜那孩子,但我们的同情心也是有限的。
我们从后门绕出院子离开书店,目送圆头离开,我们才在路口别过,一群人分三路人马,各走一个方向。
还没有走到家,就收到了小池的微信。她在微信里大约说了一下圆头的事儿,她说圆头把他爹放在家里的一箱酒卖了,被他爹发现,刚刚来就是会这事儿找麻烦的。
小池说,那箱酒不值钱,顶多五六百。五六百也不少啊,难怪秃头气成那样,看得出来,圆头家本就不富有,加之爹妈都是好吃懒做的德性,日子怕是也过得有些难。
总之,那一顿揍,那孩子应该是躲不过去了。虽然这事儿我们只是旁观者,但在知道缘由后,我忽然不同情圆头了,甚至觉得有点可恨。
要知道,小小年纪能干出这事儿也是个厉害角色。
那钱拿来干什么呢?小池一门清,她说圆头请他们去酒吧玩了一场就花得光光的了。就他们这一帮幼稚鬼,是怎么混到酒吧里去的?
“你们进酒吧,没有挡你们吗?”我问。
“我们是去花钱的,他们凭什么不让进?”小池振振有词。
我说,现在好了,一箱酒,一个疯狂的酒吧之夜,圆头怕的半条命就没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
第二天我正和几个同行在外面吃饭,小池忽然就来了视频通话,因为小饭店里人多,吵死人,我也担心小池讲出些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便挂断了。
那孩子一向口无遮拦的。
“小池,咋啦?我在外面吃饭,不方便视频。”我一面把花生米往嘴里送,一面语音着。
那边发过来一个大哭的表情。
我一惊,心想是她考试考砸了?因为这一天是她期中考出成绩的时间。
我一连串发了好几个问号过去。
在那一串问号后面,小池说:“圆头走了......”
我不明就里。离家出走了?搬家了?转学了?
不,都不是。小池的意思是,圆头死了,她好像有点不敢用那个字,毕竟还是一个小孩,不过是一个小学生。
死亡,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要么就是空白的无知,要么是深渊般的恐惧。忽然一个特别特别熟悉的人,就这么眼睁睁的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种感觉一定非常可怕。
“他爹干的?”我一边发着文字,一边吸着凉气。
我又错了,圆头并不是他爹打死的,他自己杀了自己。
但是,他并不是故意要杀了自己,严格来说,他是运气不好,死神连个招呼都没有,想来,在扑向死神张开的双臂时,他内心是否有过后悔与绝望?
谁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细节。
小池跟着几个同学去了圆头家,但进不去,很多人围着,有各种各样身份的人,还有一些网红正在直播。
“真恶心!”小池说,一脸的气愤。
是啊,这原本是一件可怕而悲伤的事,也不知道那些挤在门口瞎播的人是什么心理?在直播间围观的人又是什么心理。
我也被恶心到了。
我小时候也有围观的坏毛病,那个时候不觉得恶心,就是好奇。有一次遇到一群大人抱着胳膊把一个地方围得死死的。
从那里腿中间,我硬是挤了进去。那个时候,我也是个小学生,个头小,也很灵活。可当我冲破一切阻挡钻进去的时候,一双黑灰的,光光的大脚正对着我。
原来,是个盖着白布的死人。我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有点无聊,也不太明白那些大人看这个死人干啥。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是死人,只是觉得直挺挺躺在床板上的那个东西没啥好看的,觉得甚是无聊。
后来,我转述这件事的时候,被我妈一通嘲笑。我才知道,那是个死人。
后来,我翻了一本小说,脑补了人群围观的原因。我猜的原因可能是,有些族群,死人是不进棺材的,只用白色的布包裹已经离去的人,然后直接埋进土里。
想到那个画面的时候,我好像有一秒钟感到难以呼吸。
“万一人还没有死透呢?”我想,“那不就是活埋吗?”从此,死亡在我的世界里变得特别具体,一点也不抽象,每次想到死亡,我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个黑暗而潮湿的地下,那一铲又一铲泥土慢慢将人淹没,然后窒息。
曾经可怕而又严肃的死亡,在那些挤在圆头家门口直播的网红眼里究竟是怎样的呢?小池没有看到圆头最后一眼,她只是知道了圆头的死亡过程。
小池说,圆头的妈一直在干嚎。小池并没有看见屋里的大声哭喊的女人,她说:“太假了,我觉得圆头她妈一点都不难过。”
我不熟悉圆头及圆头的生活,但我相信小池的话。
真心是什么,假意又是什么。越是年龄小的孩子,越敏锐。
成年人辨识骗子的能力比较强,对于孩子而言,他们对于真心与假意却是异常敏感,那种直觉,是人类与生俱来的。
圆头,是自己杀了自己。
但是,圆头并不是故意要杀死自己的。
这时,我想起一个大学同窗,她的爸爸也是自己杀了自己,但并不是故意要杀死自己的。在那个真心与假意的事件里,也有着一个和圆头一样的人。
只不过,一个死在清晨,一个死在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