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叹了口气，昂然道：“小包先生，我出身于海南穷乡僻壤，虽然自幼苦读，这文学上，却总是差了火候，这一篇治安疏，若说在文才上有什么过人之处，那是万万不敢当的，只不过我作为臣子的一片苦心可昭日月，之所以要抄录一份送给小包先生，一来是因为这一篇文字受小包先生启发良多，二来也是希望小包先生平素里在皇上身边，多少可以进忠言，若能如此，便也够了！”
包大农嘿嘿一笑，正想说话，突然觉得肚子中一阵绞痛，忍不住放了两个臭屁，叫一声不好，随手从旁边扯了几张纸，道：“海大人先等等我，人有三急，我去去就来！”连忙批了衣服，直奔茅厕而去。
海瑞望着包大农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位小包先生学贯天地，海瑞是很佩服的，只不过为人难免有些狡猾，不够方正！
借着灯光，海瑞突然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刚才包大农扯去的手纸，撕了一半扔在旁边。
“这……这……”
海瑞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起来。
包大农用来擦屁股的，不是旁的，居然是自己抄送给他的《治安疏》！
海瑞颤抖着双手将那一篇文字拿在手里，心里却在滴血！
斯文扫地啊！
自己呕心沥血，剖肝沥胆写就的治安疏，到了包大农手里，居然沦落为了厕纸！
开门声响，包大农一脸满足地回到了房间，急吼吼钻进被窝，皱眉道：“海大人，你这篇文字什么都好，只是以后你能不能别用墨汁，弄的我屁股上一团黑！”
“小包先生……”海瑞只觉得气血上涌，颤抖着双手举起了手中的残篇。
“嘿嘿嘿，海大人，你一定很生气吧！可是生气有什么用？”包大农看着海瑞嘿嘿一笑，道：“你这治安疏上了，皇上你骂了，大名你得了，官也升了，然后呢！”
“然后……”海瑞木讷道。
“你那奏疏里写的慷慨激昂，可有一事行了？”包大农笑嘻嘻地看着海瑞道：“如今皇上该斋醮便斋醮，该修道观依旧不停，还是住在西苑，也不曾召见两个皇子进宫常常拜见，百姓该怎么穷苦便怎么穷苦！可曾有一丝改变吗？”
面对包大农一连串的发问，海瑞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海瑞说得没错，的确如此！
《治安疏》上了之后，天下都称赞自己是忠臣，连皇上也提拔了自己，可是时至今日，大明朝还是那个大明朝！
自己弹劾了严嵩数次，可严嵩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每次奏折交了上去，皇上总是将奏折留中不发，自己一腔热血，最后如同雨点落入池塘，连一点涟漪也没留下。
海瑞忍不住长叹一声，眼睛里流出眼泪来。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
如今，海瑞终于明白，自己的雄心万丈终归是如梦如幻，再也不可能实现的了。
自己空有一身报国的理想，却是投问无门啊！
自己那些呕心沥血的文字，在旁人看来，只不过是一篇笑话而已。
“没错！小包先生说的对，我这一篇治安疏，的确正适合用来擦屁股！”此时此刻，海瑞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嘿嘿嘿！”包大农笑了几声，道：“海大人也不必如此消沉，所谓事在人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说旁的，有道是物以稀为贵，虽说海大人眼下受人排挤，看起来没啥用处，可是海大人持身之正，便是天下最大的财富！”
“嘿嘿嘿！”海瑞一阵苦笑，道：“说什么最大的财富！？于我海瑞而言，自然是千金不易，然而于天下的饱受冻饿之苦的百姓来说，我的气节，我的理想，我的那一篇《治安疏》能当饭吃吗，能当衣穿吗？只怕也只能用来擦屁股了！”
海瑞擦了擦眼泪道：“有道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海瑞既然不能辅佐圣主将仁政遍施于天下，自然便该辞官隐居，著书立说，终老林下！”
“诶！海大人说哪里话来！”包大农嘻嘻一笑，道：“如今户部的银库早已空空如也，我看他们迟早是要把念头打到我身上来！”
“小包先生的意思是？”海瑞沉吟片刻，突然怒形于色，道：“难道他们又想借债？嘿嘿，我海瑞既然不能阻止，岂能同流合污！上次借债，为的是整修北部边防，防备鞑靼人南下，如今却是举办什么灯会，这本身便是浪费民脂民膏之事，何况更要寅吃卯粮，我海瑞绝不同意！”
海瑞一把扯住包大农，大声道：“小包先生，你学识渊博，这其中的利弊，自然不用我海瑞多说了，上次朝廷借债之事，便是经由你手，如今这一次，你说什么也要向皇上进言，不然我海瑞便碰死在你面前！”
“嘿嘿嘿，嘿嘿嘿！”包大农冷笑了两声，摆出一副你随意的模样来。
海瑞看了包大农半晌，突然叹气道：“罢了，我只道小包先生是一位人世间的奇男子，没想到，也是蝇营狗苟之辈，世间污浊如此，岂容得下我海瑞吗？”说罢大吼一声，就要往墙上撞去。
“算了算了！”包大农真是怕了这死心眼了，连忙伸手拦住海瑞。
“不要拦我，让我去死！”海瑞大哭。
“你死了不要紧，只怕传扬出去不好听啊，深更半夜，两个大男人衣冠不整，而且还有一个哭着喊着撞墙而死，名声啊，名声啊！海大人！”包大农没好气地道。
“哦，也是，小包先生说的有道理！命可以不要，名节上却不能有亏！”海瑞擦了擦眼泪，不想死了。
对于海瑞这样的死心眼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便是名节！
文死谏，武死战！
这都是臣子的本分，便是真的不能见容于这世道，自然可以学屈原做一篇赋然后再投江，好歹也留个好名声，如今若是大半夜死在包大农卧房里，这事好说可不好听啊！
海瑞还是想死，只不过不想死在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