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冰露梅花刃

宰相府花厅,灯火煌煌,亮如白昼。紫檀大案上,金盘玉碗盛着时令珍馐,南海珊瑚树旁,冰鉴散发的寒气裹挟着名贵香料的馥郁,却压不住席间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绷。贾似道高踞主位,月白直裰衬得他面如冠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指尖的玉貔貅在灯下流转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下首的沈墨,又掠过侍立在侧、脸色苍白如纸的林三娘,最终落在那盘刚刚呈上、散发着诱人焦香与蜜甜气息的鹌鹑馉饳上。

沈墨今日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坐姿端正,清癯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沉静锐利,如同幽潭。他面前的银碟中,一枚小巧玲珑、炸得金黄油亮的鹌鹑馉饳,正散发着致命的香气。那是三娘亲手调制的“毒饵”,馅料里混入了足量的鹤顶红!沈墨的银筷已经抬起,修长的手指稳定地伸向那枚馉饳。

三娘垂手侍立在阴影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喉间雷公藤的余毒和腰间死海马毒带来的冰冷麻痒交替肆虐,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盯着沈墨的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袖袋里那根沾着肉豆蔻粉和鼠毛的指尖,残留的诡异辛甜与腥气仿佛还在灼烧她的神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若沈墨真因这馉饳而死,她与小勺姐弟的命或许能保,但父亲十年的血海深仇,还有这临安城下盘根错节的毒网,将永沉黑暗!

就在沈墨的银筷即将触及馉饳的刹那!

“阿弥陀佛——!”

一声清越悠长、仿佛能穿透尘世喧嚣的佛号,如同带着寒意的冰泉,骤然从花厅外、府门方向传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丝竹管弦,在雕梁画栋间回荡,震得满堂宾客心头一凛!

“贫尼净慈慧明,闻相国府上高宴,特献古方《毒经》残卷一册,或可解席间诸位檀越之‘渴’!”

话音未落,花厅门口侍立的护卫一阵骚动,似乎想阻拦,却已被一股无形的气场所慑。珠帘哗啦一声被一只枯瘦却稳定的手掀开!

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灰色缁衣、身形清瘦的老尼,手持一卷深蓝色、封面磨损严重的线装古册,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她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却澄澈明亮,如同历经沧桑的古井,不起波澜,直直地、穿透满堂的富贵锦绣与惊疑目光,刺向坐在贾似道下首首席的一位老者——贾府首席医官,孙妙手!

孙妙手年约六旬,须发皆白,一身簇新的杏林名宿锦袍,原本正捻着胡须,一副胸有成竹、准备点评馉饳养生的姿态。此刻被慧明尼这突如其来的目光一刺,他捻须的手猛地一僵,脸上那份高人风范瞬间凝固,继而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下意识地想避开那目光,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

“慧明师太?”贾似道脸上的温润笑意瞬间消失,手中的玉貔貅“啪”地一声重重磕在紫檀案几上,发出沉闷的脆响!他眼中寒光一闪,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怒与审视,“本相宴客,未请方外之人。师太擅闯相府,所为何来?这《毒经》…又是何意?!”他刻意加重了“毒经”二字,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慧明尼手中的古卷。

满堂寂静!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突然闯入的缁衣老尼身上。丝竹声早已停了,只剩下冰鉴里冰块融化的细微滴答声,如同更漏敲在人心上。

慧明尼对满堂的注视和贾似道的威压恍若未觉。她走到花厅中央,离沈墨的食案不远不近,单手竖掌于胸前,微微躬身:“贫尼唐突,惊扰相爷雅兴,罪过。然此卷《毒经》,乃先师于金国太医院废墟中觅得残篇,记载世间奇毒解法若干。适才于府外,偶闻席间有贵客提及‘冰露藏毒’之惑,贫尼思及经中所载一则‘寒梅锁毒’之术,或可为相爷释疑。”她的声音平和舒缓,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冰露藏毒”四字一出,三娘浑身剧震!这正是金使案的关键!也是她最初在死牢中尝出的破绽!她猛地看向慧明尼,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是她!真的是她!那个在她幼时饥寒交迫、几乎冻毙街头时,用一碗滚烫的药粥救了她,并第一次告诉她“百味通百毒”道理的慧明师太!更是她味觉天赋的启蒙者!

贾似道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他瞥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孙妙手,又冷冷盯着慧明尼:“哦?‘寒梅锁毒’?师太不妨说来听听。本相倒要见识见识,何等奇术,能瞒天过海!”

慧明尼目光平静地迎上贾似道,缓缓展开手中那卷深蓝色的《毒经》。书页泛黄,边缘磨损,显然年代久远。她枯瘦的手指指向其中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还配有简单的草药图示。

“此页所载,”慧明尼的声音不高,却如暮鼓晨钟,敲在每个人心上,“乃是前朝宫廷一桩秘辛。有妃嫔以‘雷公藤’汁液淬于银针,欲行鸩杀。然雷公藤性烈味苦,极易被银针或舌苔察觉。下毒者苦思不得其法,终得一秘术——”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席间那盏盛着剔透冰露、点缀着腊梅嫩蕊的青玉盏,“取极北苦寒之地的‘千年玄冰’(实为硝石所制),碾粉融入特制冰露。以冰露浸淬毒针,或以冰露盛毒令其服下。”

她指尖轻点经书上一行小字:“‘玄冰之寒,可锁百味。雷公藤苦,遇此冰露,其味尽敛于寒髓之下,如腊梅覆雪,清冽甘甜,不露丝毫苦辛。待冰融毒释,入喉穿肠,悔之晚矣!’此所谓‘寒梅锁毒’之术也。”慧明尼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贾似道,又似无意般掠过脸色煞白的孙妙手,“经书有注:中此毒者,初时唇舌麻痹,五感渐失,终至血脉逆冲,状若癫狂而亡。此症…与月前金国使节宴后暴毙之状,颇有几分相似。”

“轰——!”

慧明尼的话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在花厅内炸开!宾客们虽不明就里,但“金国使节”、“暴毙”这些敏感词足以让他们心惊肉跳,窃窃私语声四起!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主位上的贾似道和那盏晶莹剔透的梅花冰露!

贾似道放在案几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慧明尼,眼中杀机一闪而逝!孙妙手更是如坐针毡,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在对上慧明尼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时,又生生咽了回去。

沈墨不知何时已放下了银筷,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慧明尼手中的《毒经》,又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自己面前那盏未曾动过的梅花冰露,最后,深沉的目光落在了三娘身上。

三娘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慧明师太带来的不仅是真相,更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她再也按捺不住,向前一步,对着贾似道深深一福,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相爷明鉴!慧明师太所言,与奴婢当日于丰乐楼死牢中尝出的冰露异状,以及金使毒发情状,完全吻合!毒,确在冰露之中!而非菜肴!奴婢父亲…十年前御膳房‘河豚案’,恐亦是遭此‘寒梅锁毒’之术构陷!请相爷…”

“住口!”贾似道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盘叮当作响!他脸色铁青,目光阴鸷地在慧明尼和三娘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冷汗涔涔的孙妙手身上,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孙妙手!你身为本相府上首席医官,精通药理!这老尼姑所言‘寒梅锁毒’之术,是真是假?这金使暴毙之症,你又作何解释?!”

压力如同山岳,瞬间转移到孙妙手身上!他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求助般地看向贾似道,又看向慧明尼手中那卷如同催命符般的《毒经》,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相…相爷…这…”孙妙手的声音干涩发颤,“此等邪术…古籍或有记载…然…然皆属江湖野谈,不足为信!金使…金使之死…实乃急症中风…与毒物无干!这老尼…妖言惑众!她手中经卷…恐是伪造!”他色厉内荏地指向慧明尼,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伪造?”慧明尼不悲不喜,只是将手中经卷又翻过几页,露出内里更为陈旧的纸张和虫蛀的痕迹。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书页上一处明显的、被撕掉几页后留下的参差毛边。就在那毛边的装订线附近,残留着一些微小的、颜色深褐的蜡痕碎屑!

三娘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点蜡痕上!那颜色!那质地!与她在御膳库父亲案卷上发现的、粘着肉豆蔻碎壳的蜡痕——如出一辙!

“此经残缺,贫尼得获时便已如此。”慧明尼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然此蜡封痕迹…相爷府上博古通今,或可辨其年代来历?”她微微抬起手,似乎想让众人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这电光火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经书缺页和蜡痕吸引的瞬间!

三娘动了!她借着侍立添茶的机会,身体极其隐蔽地靠近沈墨的食案。她的指尖,如同最灵巧的厨娘夹取最娇嫩的花蕊,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在沈墨面前那盏未曾动过的梅花冰露边缘,极其轻微地、蜻蜓点水般沾了一下!

一点冰凉清透的液体沾上指尖。

她迅速收回手,借着宽袖的掩护,将那根沾着冰露的手指,闪电般凑近唇边,舌尖以无人能察的速度,极其轻微地舔了一下!

一股极致的、被寒冰深锁的清冽甘甜瞬间在舌尖绽放!那是顶级梅花冰露应有的味道!然而,就在这甘甜之下,在那冰冷的表层被舌尖的温度稍稍化开的瞬间——一丝极其隐晦、却霸道无比的、属于雷公藤的剧烈苦涩,如同蛰伏的毒龙,猛地冲破寒冰的封锁,直冲她的味蕾!这苦涩,比她之前在死牢尝到的残羹冰露,更加精纯,更加凶戾!

更让三娘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在这雷公藤的苦涩深处,她竟然又尝到了那一丝熟悉的、温暖辛甜又带着麻痹感的味道——肉豆蔻粉!虽然极其微弱,几乎被冰寒和苦涩掩盖,但她的舌头绝不会错!

这盏为沈墨准备的梅花冰露里,不仅有毒,还掺了肉豆蔻粉!与毒死金使的配方,与十年前构陷父亲的“毒饵”配方,同源!

一饮一啄,皆是杀局!

三娘舌尖残留的冰露清甜与雷公藤苦涩疯狂交织,那丝肉豆蔻的辛甜麻舌感顽固地盘踞不去。她猛地抬眼看向主位——贾似道面前那盏一模一样的梅花冰露,在灯光下折射着诱人的清辉。一个疯狂的念头如闪电劈入脑海:相爷自己盏中的冰露…是否也藏着同样的毒?这席卷两代的血色杀局,莫非连执棋者自身,也早已成了他人盘中的…鹌鹑馉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