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鹌鹑馉饳令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龙涎香混合着名贵药材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精舍的每一寸空气里。林三娘躺在柔软得如同云絮的锦缎堆中,浑身却像被拆散了骨头。腰间伤处传来清冽药膏的凉意,显然经过高手处理,暂时压制了死海马毒的蔓延。但喉间深处,那股属于雷公藤的、被强行压抑后更显霸道的清苦,如同烧红的铁钎,一下下凿着她的五脏六腑。

这不是获救。是落入更大的囚笼。

她猛地侧头,视线撞上床边小几上摆放的一件东西——一个半开的紫檀描金食盒。盒内铺着锦缎,缎子上,赫然是几枚小巧玲珑、色泽金黄的油炸面点,形如鹌鹑蛋大小,表面炸得酥脆,隐隐透出内里肉馅的油润光泽。鹌鹑馉饳!贾似道最钟爱的点心!据传其馅料需取京湖之地最肥嫩的鹌鹑胸肉,佐以辽东松子、岭南荔枝蜜,裹上高丽进贡的雪花粉炸制,一枚值一金!

食盒旁,一个青玉小碟里,盛着一撮鲜艳如血、细若尘埃的猩红色粉末。即使隔着距离,三娘那被剧毒摧残却依旧敏锐的嗅觉,已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带着金属锈气的甜腥——鹤顶红!砒霜的别称,入口封喉的剧毒!

珠帘叮咚,发出清脆却冰冷的碰撞声。

贾似道踱步而入。他今日未着官袍,一身月白云锦直裰,外罩墨色缂丝鹤氅,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油润的和田玉貔貅,嘴角噙着一丝温雅的笑意,仿佛踏青归来的名士。然而,他身后紧跟着的景象,却让三娘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两名如铁塔般的侍卫,一左一右,如同拖拽破麻袋般,拖着一个瘦小的人影!是陈小勺!她灰布衫被撕裂,露出布满青紫淤痕的手臂,嘴上勒着粗糙的麻绳,深深陷入皮肉,勒得口鼻变形,渗出暗红的血痕!那双总是盛满怯懦和哀求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濒死的灰败。她被粗暴地掼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林师傅醒了?”贾似道的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过柳梢,他走到三娘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逡巡,最后落在那碟猩红的鹤顶红上。“御医说,你体内双毒交攻,能活下来,实乃异数。这舌头…果然是天赐的宝贝。”

他用玉貔貅轻轻点了点那碟毒粉,动作优雅得像在指点一幅山水:“既已尝过辽东死物的滋味,想必对这岭南‘鹤顶红’也不陌生?此物性烈,入喉如炭,穿肠似刀,最是爽利。”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加深,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深渊,“本相今日宴请沈墨沈师爷,调和金使案之嫌隙。席间主菜,便是这…鹌鹑馉饳。”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猛地刺向地上奄奄一息的小勺,声音陡然转寒:“沈墨此人,知晓太多,心思难测。本相要他…食不知毒,宴毕而亡。”他重新看向三娘,语气又恢复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林师傅精于调和百味,藏毒于珍馐这等小事,想必手到擒来?就用这碟‘鹤顶红’为本相分忧如何?事成之后,本相保你与小勺…还有她那痨病弟弟,”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平安喜乐,富贵终老。”

以命换命!以毒攻毒!

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瞬间绞紧了三娘的心脏!她看着地上如同破败玩偶般的小勺,看着贾似道那张道貌岸然、却比最阴毒的砒霜更可怕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喉间的雷公藤苦味仿佛化作了实质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理智!

“相爷…”三娘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挣扎着想坐起,却牵动了腰间的伤,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额上渗出冷汗,“沈墨…毕竟是朝廷命官…若暴毙相府,岂非…”

“朝廷命官?”贾似道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一个查案查到本相头上的‘命官’?一个在御膳库与你‘偶遇’的‘命官’?”他俯下身,凑近三娘耳边,温热的呼吸喷在她冰冷的皮肤上,带着龙涎香的浓烈和一种更深沉的腐朽气息,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嘶鸣,“本相要谁死,谁就得死。十年前如此,今日亦然。你爹…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好好调你的‘鹌鹑馉饳’,别动不该动的心思。否则…”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地上蜷缩的小勺:“本相保证,你会亲眼看着他们姐弟俩…被喂了相府后园新养的‘食人鲳’。”

直起身,贾似道又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姿态,仿佛刚才的威胁只是幻觉。他轻轻拍了拍手:“来人,送林师傅去小厨房。所需食材、人手,一应俱全。记住,”他最后看了三娘一眼,眼神如同深渊,“本相只要结果。鹌鹑馉饳,必要沈墨…回味无穷。”

两名面无表情的健妇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三娘从床上架起。她浑身虚软无力,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拖离了那充斥着龙涎香和死亡气息的精舍。在门口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与地上小勺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对视了一刹。小勺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沾血的麻绳勒痕下,隐约是三个字的轮廓——“…弟…药…”

三娘的心如同被狠狠剜了一刀!小勺弟弟的药!那包在瓦子巷鬼市张摊前买的、后来被栽赃成毒粉的肉豆蔻粉!小勺在提醒她,弟弟还在他们手里,那包“药”就是悬在她头上的利剑!

宰相府的小厨房,远比丰乐楼的后厨更为奢华考究。紫檀木的案板,纯银的水盆,景德镇御窑的青花瓷碗碟,连灶眼都镶嵌着光洁的黑曜石。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顶级食材的香气:岭南新贡的荔枝蜜、西域的胡麻油、辽东的干松子…还有几只刚处理好的、羽毛油亮、肉质饱满的鹌鹑,整齐地码放在冰玉盘中。

然而,这极致的奢华背后,却是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监视。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口,眼神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在三娘身上。角落里,一个穿着管家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垂手而立,正是贾似道的心腹,相府总管贾福。他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眼神却像毒蛇般阴冷,手里捧着一个锦盒——盒盖半开,露出里面那撮猩红刺目的鹤顶红毒粉!

“林师傅,相爷吩咐了,这味‘秘料’,需在馉饳裹粉下油锅前,均匀调入鹌鹑肉馅中。”贾福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滑腻感,他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放在案板一角,“鹌鹑是今早刚从京湖猎场快马送来的,最是鲜活肥嫩。相爷特意交代,沈师爷那份,馅料要格外…‘入味’。”

三娘的目光扫过那几只鹌鹑。确实肥美,胸脯饱满,羽毛根部还带着新鲜的露水气息。京湖之地,正是贾似道新掌兵权的地盘!这些鹌鹑,无异于他的私产象征。

她强压下喉间的腥甜和腹中的绞痛,走到案板前。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紫檀木,一种属于厨娘的本能奇异地让她狂跳的心绪稍稍平复。厨房是净土?不,此刻是修罗场!以味破局!以食窥天!

她没有去看那盒鹤顶红,反而伸手拿起一只处理干净的鹌鹑。手指在胸骨处轻轻按压,感受着皮肉的弹性和紧致。她的动作很慢,仿佛在鉴赏一件艺术品,目光专注,如同最老练的庖丁在观察牛的肌理。贾福和那两个仆妇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馅料需鲜极,松子不可夺味。”三娘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烦请总管,取些京湖猎场特供的‘雪花松子’来,需现剥现用,香气方足。”这是极其讲究的做法,符合权贵对细节的苛求。

贾福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想到相爷“务必使其尽心”的吩咐,还是点了点头,对门口一个仆妇使了个眼色。那仆妇立刻转身离去。

支开一人!

三娘继续摆弄着鹌鹑,指尖如同最灵巧的刻刀,开始剔除鹌鹑胸骨上极细微的筋膜。“馅料要嫩而不散,这筋膜必除尽。”她动作专注,头也不抬,“烦请再取些岭南头茬荔枝蜜,要凝而不稠者,调和肉馅用。”又是一个需要离开去库房取物的要求。

贾福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剩下的那个仆妇,又看看案板上似乎全神贯注处理食材的三娘,以及那盒就在她手边不远处的鹤顶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剩下的仆妇点了点头。那仆妇也领命而去。

瞬间,小厨房里只剩下三娘和贾福!

时机!三娘的心脏狂跳如擂鼓!她强忍着毒发带来的眩晕和恶心,手上剔筋的动作骤然加快!如同穿花蝴蝶!同时,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闪电般扫过厨房角落一个盖着湿布的藤筐——那是今早随鹌鹑一同送来的“野味添头”,几只同样来自京湖猎场的肥硕田鼠!权贵们有时好这一口“山野之趣”!

就在贾福的目光被三娘突然加快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刀工吸引的刹那!

三娘动了!她佯装去取旁边银盆里的清水净手,身体却以一个极其隐蔽的角度,巧妙地遮挡了贾福看向藤筐的视线!她的左手快如鬼魅,闪电般探入藤筐湿布之下!指尖精准地捏住一只田鼠的后颈皮!那田鼠似乎被喂了什么药物,异常迟钝,毫无挣扎!

触手的感觉让她心头剧震!这只田鼠皮毛下竟异常鼓胀,散发着一股极其隐晦的、熟悉的冰冷铁锈海腥味——与她腰间的死海马毒、瓦子巷的血腥如出一辙!是毒饵!贾府特供的毒田鼠!

没有半分犹豫!三娘用尽全身力气,指如钢钳,狠狠一掐!那田鼠连哼都未哼一声便断了气!同时,她的右手,那只沾着鹌鹑油脂和筋膜的手,看似随意地拂过案板上那只已经剔好、准备做馅料的鹌鹑尸体!

就在这电光火石、视线被遮挡的瞬间!

左手死田鼠塞入宽大的袖袋深处!右手则借着拂拭的动作,将案板上那只完好的鹌鹑,与袖中滑出的、那只冰冷僵硬的毒田鼠,完成了无声的、致命的调换!整个过程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快得连残影都难以捕捉!厨房里只有三娘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林师傅?”贾福似乎察觉到一丝异样,狐疑地出声。

三娘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迅速转身,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痛苦和疲惫,捂住腰间的伤处,声音虚弱:“…无妨,旧伤…有些脱力。”她顺势将右手在旁边的湿布上擦了擦,仿佛只是沾了点污秽。

贾福狐疑的目光在她脸上和案板上来回扫视。案板上,那只“鹌鹑”安静地躺着,羽毛已被褪去,看起来并无异常。他并未发现,这“鹌鹑”的体型似乎比其他的更肥硕一些,爪趾也略显粗短,且爪缝深处,似乎沾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暗褐色的泥土颗粒。

这时,取松子和荔枝蜜的仆妇相继回来了。贾福的注意力被分散,暂时压下了疑虑。

三娘背对着他们,开始处理那只“鹌鹑”。她强忍着指尖触碰毒尸带来的冰冷麻痒感,强忍着喉间翻涌的毒血,用最稳定、最专注的姿态,取刀,剖开胸腹,剔骨取肉。她将鲜红的肉块细细斩成茸,加入荔枝蜜、雪花松仁、姜汁…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刀刃落下,都像是在切割贾似道的心脏!

最后,她终于拿起了那个锦盒。在贾福和仆妇们灼灼的注视下,她用小银匙舀起那撮猩红刺目的鹤顶红粉末。粉末细若尘埃,在银匙中闪烁着不祥的光芒。她手腕稳定,将毒粉均匀地、仔细地撒入那盆已经混合好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毒田鼠肉馅中!然后,用象牙箸,如同调和最珍贵的颜料般,缓缓搅匀。

猩红的粉末渐渐融入肉糜,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种更加深沉的、带着诡异甜香的肉色。

“馅料已成,裹粉下锅便是。”三娘的声音平静无波,将调好的肉馅推向负责裹粉炸制的仆妇。

贾福看着那盆毫无异状的肉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亲自盖上了锦盒的盖子。

三娘退到一旁,用沾满油污的手巾擦拭着双手,指尖却在无人注意处微微颤抖。她看着仆妇们熟练地将那致命的肉馅裹上雪白的面粉,捏成小巧的馉饳,投入翻滚着金黄胡麻油的热锅中。

滋滋的油炸声响起,浓郁的、混合着肉香、松子香和蜜糖香的诱人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这香气如此完美,如此诱人,掩盖了所有死亡的腥臊。

就在第一锅金灿灿的鹌鹑馉饳被捞出油锅,控着油滴,准备装盘送入花厅的瞬间!

三娘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钉在油腻的灶台边缘——那里,不知何时掉落了一根细小的、银灰色的毛发!显然是刚才处理“鹌鹑”(毒田鼠)时遗落!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拈起那根鼠毛。指尖传来的触感异常,毛的根部,竟然沾着一小撮极其细微的、淡黄色的粉末!

她将沾着粉末的指尖,凑近鼻尖。

一股极其熟悉、温暖辛甜又带着麻醉感的独特气味,霸道地冲破了油香和肉香,直钻入她的脑髓!

肉豆蔻粉!

三娘指尖沾着那抹淡黄粉末,下意识地舔了一下。肉豆蔻特有的温暖辛麻瞬间在舌尖炸开!然而,就在这熟悉的辛甜之下,一丝极其隐晦、却冰冷刺骨、带着浓烈铁锈海腥的死气,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出!这味道,与贾府毒田鼠体内的死海马毒、与她腰间伤口的腐腥、甚至与阿速台腰牌上狼吞海马的蛮荒气息——严丝合缝!一饮一啄,皆是杀局!相府特供的毒田鼠,体内竟也被人掺了肉豆蔻粉?!这跨越十年的“毒饵”配方,究竟是谁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