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环节结束,北农的报告会理论上来说,也要结束了。
然而,实际上对于苏亦来说,却没法结束。
他被人围住了,没法脱身。
“苏亦同学,你再跟大家交流一下,好不好。”
“对的,苏亦同学,你再多讲一讲你考古发掘的经历嘛。”
“苏亦同学,你什么时候,到我们学校做报告啊?”
“苏亦同学,我们现在邀请你去我们学校做报告,可不可以?”
围观他的人,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甚至以外校居多。
听到现场围观的同学,纷纷对他发出邀请,然后报出他们学校的名字。
苏亦有些懵。
啥情况,外校的学生咋都跑来北农听他的报告了?他们又怎么知道他在北农做报告?
结果一打听,才知道真相。
“我们是从中青报得知你的故事,去北大文史楼找你,结果你们北大的同学发布公告,说你今天在北农跟北钢有报告会,我们就过来了。还有部分的学生,提前过去北钢等你了。”
难怪总觉得报告会有些不对劲,总透露着诡异的气氛。
原来这就是真相啊!
面对大家的热烈请求,苏亦能够怎么办?
当然,是拒绝了。
开啥玩笑。
都讲快两个小时了。
还要继续讲,那下午北钢的报告会咋办?
更不要说,待会还要跟北农农史研究室这边有一个小型的学术讨论会呢。
然而,人家慕名而来。
又不好太过于冷漠,那咋办?
苏亦想了想,就道,“抱歉,真的没法延长交流环节,我后面还有其他的安排,大家也知道,我下午在北钢还有一场报告会,大家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继续去听。”
“真的不行吗?”
“太遗憾了。”
“我下午还有课。”
“所以才特意赶到北农的。”
“是啊,我下午还有其他安排呢。”
“真太遗憾了!”
听到这些话,苏亦哭笑不得。
自己又不是明星,也不是偶像。
这些人也不是自己的粉丝。
他确实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
然而,别人偏偏是因为中青报的报道,慕名而来。
不管人家的出发点是为啥。
是好奇,是崇拜,是求知,还是啥。
既然来了,总不能让别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吧,更何况,人家是先去了北大再赶来北农的。
确实不容易!
于是,他求助似望向俞伟朝。
俞伟朝无能为力,“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望向其他小伙伴,其他人也懵。
没法子,苏亦只好说道,“要不,我给大家签个名,当做留念吧,如果大家不嫌弃的话。”
大家当然不嫌弃。
于是,苏亦就提议,“大家既然是因为中青报的报道而来的,那么大家把今日份的中青报带在身上的话,可以拿过来签名,当然,没有的话,也不要紧,本子什么的,都可以签的。”
听到这话,北大众人都笑起来。
因为在中青报上签字这一幕,他们在文史楼也经历过。
然而,苏亦还是小看了自己的影响力,不对,应该是小看了中青报的影响力。
从外校赶来的学生,足足有三百多人。
这人数相当多了。
要知道才复校的北农,学生也就一千人而已。
这一签,就半个小时以上。
他原以为把中青报带在身上的人,并不多,没有想到竟然还有几十个人把报纸带在身上。
再加上带本子的人,差不多要签一百多份。
失策了!
其他那些没有带报纸,又没带本子的外校生,则一脸沮丧跟懊恼。
苏亦只能安慰,来日方长。
以后欢迎大家去文史楼找他交流。
甚至,有人一咬牙,就决定继续跟到北钢。
签完字,苏亦也觉得荒唐。
他又不是作家,又没有出著作,因为一篇报道,却搞出签售会的场面,这算怎么回事啊。
因为报纸报道,而给读者签名的,估计学界只有他这么一号人了。
想想都觉得羞耻!
哎,这时候,自己要有著作出版,就好了。
北农这边见到苏亦被耽搁太长时间了,也无奈取消后续的学术交流环节。
这一天,真的是状况百出。
但总的来说,上午的报告,还是挺成功的。
回到图书馆休息室,副校长跟两个系主任已经离开。
剩下王毓湖先生跟团委领导。
团委领导之所以留下来,就是因为中青报的关系。
苏亦是中青报的重点宣传对象,属于先进人物先进事迹。
而偏偏中青报又属于他们系统的喉舌。
因此,北农这边,还想继续邀请苏亦过来做报告,好家伙,来一次不行,还要继续来第二次?
苏亦哪里能答应,连忙拒绝。
但是拒绝的也很委婉,说自己这段时间需要做报告的单位太多,再加上还有外出发掘任务,短时间内可能真的抽不出时间来。
团委领导表示理解,然后一脸遗憾地离去了。
苏亦才松了一口气。
王毓湖见状,笑道,“实际上,领导还是很希望你过来继续做报告的。”
“我也想,但是真的没有时间。”
“没事,你没有时间,我们有时间,到时候,你来不了,我们可以过去北大找你嘛!”
“您老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是真的想跟你继续做农业考古方面的交流。你今天的报告,给我很大的启发。甚至可以说,给我们指明了相关的研究方向。我发现,你这一次报告,跟在北大的时候,有很大的差别,更加聚焦在农业考古方面?”
“因为场地临时更换,再加上听众大部分都是农大的学生。他们大部分都没有接触过考古学,所以没有办法跟大家深入探讨科技考古的概念,只能偏向稻作起源,偏向农业考古,还希望您老见谅。”
“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不过今天是意外情况,谁也没意料到。总体来说,报告会的反响很不错,就连沈副校长也给予很高的评价。刚才离开前,他直夸你后生可畏。还鼓励我们农史研究室在农业考古方面跟你们北大考古教研室多多交流合作。”
说到这里,王毓湖话锋一转,“实话实说,关于农业考古方面,咱们两个单位现阶段,也只能局限于学术交流。
更进一步的合作,恐怕比较难。我们研究室并没有人懂得考古发掘,至于你提倡的浮选法跟孢粉分析,更不是我们研究的范畴。
因此,我们能够给你们提供的帮助非常有限,最多只能在历史考古方面给你们提供一些文献方面的支持。”
“有您老的支持,就很难得了。任何学科的建立从无到有,都是很困难的。我跟陈文骅先生也只是提出一个方向,也没法立即落地,还需要跟王先生你们多多学习。”
王毓湖笑,“你就不要谦虚了,梁嘉勉教授对于你的赞誉,就不需要我再复述了。农业考古这样的交叉学科,确实更加适合你这样的年轻人来推动,我们这些老家伙太循规蹈矩、墨守成规了。”
双方定下后续到北大交流的时间,也没有在图书馆这边久留,开始移步食堂解决午餐。
期间,又有不少北农的学生把中青报拿过来找他签字。
好家伙,肯定是他给校外学生签名的事情流传出去了。
一想到这,去北钢估计也要上演这一幕,苏亦就头疼。
真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啊!
告辞王毓湖以及农史研究室的一干师生,苏亦等人再次朝着北钢出发。
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不少校外慕名而来的学生,使得队伍越发庞大。
对此,苏亦也没法干预,爱咋滴咋滴吧!
倒是快到北钢的时候,俞伟朝特意把苏亦拉到一边叮嘱道,“一会做报告,你需要注意了,不能什么话都说。”
苏亦疑惑。
俞伟朝说得更加直白,“比如,你之前说的‘好像考古工作就是单纯的辨土色、划地层、对陶片搞排队分期,许多应该获得的信息因为没有自然科学工作者、技术科学工作者的参与而丢掉了’这话就很有争议,如果不明就里的人,很容易就以为你在大放厥词。”
被俞伟朝这么一提醒,苏亦也觉得有问题。
辨土色、划地层指的是啥?指的就是考古地层学,奠基者就是梁思永先生
而对陶片搞排队分期,指的是啥?指的就是考古类型学,奠基人就是苏秉琦先生。
前者是他考古学启蒙老师,后者是他北大的师长。
结果,他却对考古学两大理论支柱,提出质疑。
要是被有心人做文章,这完全就是大逆不道啊!
苏亦刚想解释。
俞伟朝就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本意不是如此,但是你这些话一流传出去,就相当于得罪国内大部分的考古人。并不是每一个考古人都有你这样超前的意思,在现阶段,考古发掘大部分就是辨土色、划地层、对陶片搞排队分期。
就算这些传统的手段,也不是每一个考古人都全部掌握。
你对新考古探索是好的,但不要轻易去抨击这些行业现状,就算这些都是真实存在,需要去抨击,也是由我们这些作为师长的人顶在前面,而不是由你来。
不然,你会招来巨大的非议。
大家也知道梁思永先生当年在哈佛留学受到的是人类学体系下的考古学训练。
甚至李济先生学的就是人类学,然而,自从他赴台以后,很多年轻一代的考古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而你出身广东,又受到中大梁钊涛教授人类学思想的考古学影响。
虽然你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知道你推崇史语所实行的科学考古,这也无可厚非。
然而,这些在当下都是非常敏感的。
过去的那些年,舆论都在批评苏秉琦先生搞的器物排队分期‘见物不见人’,因此,我们现在更注重‘透物见人’的研究。
多学科合作是一件好事,但行业内的很多老前辈,都觉得它们只是辅助手段,是在我们传统的考古学手段没有办法解决的时候,才会选择多学科合作,而不是一来就选择多学科合作,然后开始考古发掘。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谁主导的问题,直白来说,就是学科话语权,你现在倡导的多学科合作以及交叉学科的创建,本质上来说,就是把学科话语权给拱手相让。这对于某些遵守学科传统的老前辈来说,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我说这些,你能明白吗?”
听到俞伟朝语重心长地一段话。
“明白!”
苏亦也觉得自己是欠考虑了,连忙道歉,“一会的报告,我会注意的。”
俞伟朝见状,也松了一口气。
他不是苏亦的导师,却一直把苏亦当成自己弟子看待。
然而,对方年纪太小。
他又生怕少年人意气用事,他这么一劝慰反而适得其反。
见到苏亦认同自己的说法,他才继续说道,“实话实说,你的观念跟夏先生更加相近,反而跟苏先生的治学思想相去甚远。”
苏亦又想解释。
俞伟朝却摆手,“我不是责备你什么,你的启蒙老师是梁思永先生,你秉承史语所科学考古的思想,并没有什么错。
提倡多学科合作也很好,夏先生也在提倡,不然他为什么要找北钢的柯浚教授做商代铜钺铁刃的分析。
但是这件事需要循序渐进,不能急,过去推广不起来,是因为客观条件制约。以前的史语所发掘殷墟,可谓是举国之力来发掘,甚至还需要寻求国外学者的支持。
就好比你提及的德日进,他就是法籍耶稣会士,并非咱们国家培养出来的。
甚至民国时期,史语所大部分学者都有留洋背景。
而现在,你看看考古所,除了夏鼐先生,还有谁有留洋背景?思永先生已经去世,李济先生因为历史原因,在咱们大陆已经成为禁止提及的人物。当年的吴金鼎、曾昭燏两位先生同样早已离世多年。
除了一些老先生,剩下就是建国以后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才,比如我们这一代人,原本我跟张忠培以及杨建芳三人跟随苏先生读副博士,是打算去苏联留学的,结果,后来中苏交恶,出国的事情,也不可能了。
所以,我们这一代人,跟思永先生夏鼐先生他们那一代人不一样,我们没有机会出国,欧美主流的考古理论与方法,我们是隔着一层的。夏先生当然懂,他不仅留过洋,这些年也没少出国交流,就算如此,他也在循序渐进,你就更不能着急了!”
面对师长如此苦口婆心的劝诫,苏亦要是不听劝,就太不识好歹了。
俞伟朝说的这些,他都懂。
就是没经历过,感触不深。
所以在说话的时候,难免有些随意。
以后,确实要多注意了。
所以,报告会开场之前,苏亦只能虚心求教。
“俞老师,那一会的报告,我还需要注意什么。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刚才都说了。”
说到这里,俞伟朝也苦笑起来。
刚才很多话,都是关起门来,跟亲近的人说的。
要是再往前几年,他都不敢轻易跟别人说起。
现在嘛,一切都过去了。
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再说,他也经历那么多磨难,对于一些事也看得比较开,也觉得没有必要像过去那样太过于谨小慎微了。
“我只能提醒你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具体到报告的内容,需要你自己把关。你提出的术语,不管是农业考古,还是科技考古,都需要你慢慢地去推动,我没法越俎代庖,坦率地来说,我跟你们宿先生一样,也不太懂这些。甚至还需要深入学习一些欧美考古学方法与理论。”
说到最后,俞伟朝感慨,“还是你们好,赶上一个最美好的时代。一上学,国家就开始提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口号,甚至还呼吁跟国际接轨。这种情况之下,你们年轻一代谁能快速适应这个时代谁就能快速脱颖而出。你小子,无疑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以后,说不定你老师我都只能做你的追随者呢!”
“俞老师,您就不要开我玩笑了。”
“不开玩笑,真心实意,听说你给宿先生列一份书单,回头别忘了也给我列一份。”
好家伙,谁这么八卦啊!
这件事,也传到俞老师的耳中了。
对此,苏亦能拒绝吗?
当然不能!
……
在海淀,有一条主干道,南起学知桥,北至清华东路,全长2.7公里,这条路就是学院路。
而它之所以叫学院路,就是因为在它两侧存在着赫赫有名的“八大学院”。
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于是,北医、北钢、北油、北农机院、北航、北地院、北矿院、北林八大学院应运而生。
甚至,在建校之初,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穷石油、富钢铁、了不起的大矿业”。
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出来,北钢在八大学院之中的特殊地位。
苏亦一行人,刚进入北钢就被他气派的建筑群冲击到了。
一水的苏式风格的建筑物,尤其是主楼,足足有六层,一看就挺拔大气、整齐庄严。
相比较之下,北农就落魄太多。
就连王训等人都感慨,“难怪,以前就有‘北大、清华、钢老三’的说法,相比较其他学院,北钢确实有钱。”
俞伟朝解释,“初创时期的钢铁工业学院就是以莫斯科钢铁学院为蓝本。其建筑都是按照莫斯科钢铁学院设计的图纸修建的。主楼虽然没有苏式建筑风格中最具标志性的木质大顶尖与红五星的浮饰,但仍然是典型的苏式建筑风格。可以说,当年钢院就是咱们国家新建高校的样板间,得到国家重视和大力支持,它的发展也始终与咱们国家钢铁工业的发展紧密相关。不少国家领导人以及外宾都经常过来这边视察,建筑群挺拔大气是正常的!”
众人恍然!
苏亦也感慨,这个年代,北农跟北钢确实没法比。
因为有时间缓冲,北钢方面的准备比北农充分多了。
苏亦他们到的时候,报告会的会场已经布置完毕,跟北农一样,都是露天报告会。不过北钢这边是安排在主楼前面的广场,人数比北农那边更多。
没法子,谁让北钢在学院路之中呢,八大学院的学生都闻讯赶来。
北钢想要安排在室内会议室都没有办法。
因为苏亦他们在北农耽搁了一些时间,赶到北钢的时候,时间刚好。
流程跟北农差不多,先是跟冶金史组的师生相互熟悉,接着就是领导们过来,又是一阵客套寒暄,然后大家移步会场。
跟北农一样,北钢这边对于苏亦他们也非常重视,除了之前打过交道的冶金史组的组长丘良辉出席报告会,柯浚教授也亲自出席。此时,他正是北钢的副院长,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听报告会,确实难得。
这也是苏亦第一次见到这位后世的科技考古大佬,他的年纪比苏秉琦先生年轻一些,62岁,正是科研的黄金年龄段,虽然有些微秃,但精气神非常好。
一见到苏亦,就主动过来握手寒暄,相当热情。
不仅副院长热情,学生也非常热情。
相比较北农那边,这一次,苏亦刚出现在会场,人群之中就响起热烈的掌声。
甚至,还有人在喊苏亦你好。
这拂面而来的热情,苏亦想忽略都难,只好朝着人群之中挥了挥手。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丘良辉是本次报告会的主持人。
他先是介绍本次出场的领导,接着又介绍俞伟朝跟苏亦。
然后,轮到苏亦登台的时候,掌声可谓达到了高潮。
这一刻,不禁让苏亦有些恍惚。
啥时候,他变得这么受欢迎了。
自己怎么不知道啊!
于是,在这种过分热烈的气氛之中,北钢的专场报告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