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代英语小说中的衰老创痛主题研究
- 邓天中
- 20字
- 2025-04-27 16:33:53
第二章 《石头天使》中的衰老与“天使情结”
(一)简介
老年人身上很容易出现一种“自仇”[self-hatred,或“自我厌恶”(self-loathing)]心理,讨厌身体对自己的“背叛”。在行动上甚至计划中的想法——即便是那些曾经轻而易举的内容,如今也无法顺利完成;记忆更是“重灾区”,一个念头转瞬即逝,任凭如何追忆都无法记起。主体在自我认知中的形象也是一落千丈,他们会觉得身边的人对自己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不能让人满意。在学术界,对青春期自仇现象关注较多,而相对忽视了老年人身上也频繁发生的自仇现象。这类负面的情感变化,同样构成老年主体的创痛感受。
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劳伦斯(Margaret Laurence,1926—1987)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石头天使》(The Stone Angel),也是加拿大文学史上非常有影响力的作品。劳伦斯在小说发表时年仅38岁,正处在人生与事业的巅峰状态,与衰老有着较大的时间距离。她对老年形象的这种兴趣,既表现了20世纪50—60年代西方老龄化社会之初就开始出现的衰老问题,也表现了一个成年作家对老年生活的想象。小说塑造了一个90岁名叫哈格(Hagar)的老年女性形象。哈格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正在遭受身体与心理的各种病痛。由于生活无法自理,她必须靠儿子和儿媳的照料来生活,这与她一生顽强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反差,也让她感到屈辱。
小说的双重时空叙事模式,让叙事在主人公当前的生活现实和记忆的空间里切换,既是对传统线性叙事的突破,也隐喻了老年主人公的思维混乱。哈格母亲早逝,缺少母爱,在青春期充满了叛逆。从学校毕业,她希望成为一名教师,但却遭到了父亲的坚决反对,父女关系变僵。她自作主张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年长14岁的鳏居男人布拉母,这让她的父亲至死无法原谅她。婚后哈格生了两个儿子:玛文和约翰;哈格不理性地将全部的母爱都倾注在次子约翰身上,但约翰明显辜负了母亲的偏爱,酗酒后死于交通事故。沉痛的打击让哈格从此变成了“石头”。从字面上理解,“石头”是不会有痛苦的,但晚年的哈格却恰恰是在遭受这种“无感”之痛。
刘意青教授认为,小说“揭示了人生最后阶段的种种困苦,为病痛和失去自理能力而感到羞耻和屈辱”[1]。这种观点清晰而简洁地综述了小说的大量隐含信息。然而我们不能忽视的是,一个有着如此显而易见羞耻与屈辱感的老人,并没有停留在自我厌恶的层面,在自知死期将至的生命最后关头,她试图寻找某种生命的超越,也就是对“天使”的思考,希望自己哪怕是死了,也能给这个世界真正留下点什么,能够对未来有所呵护。
哈格(Hagar)在《圣经》汉译中习惯译为“夏甲”。这本小说的《圣经》原型意义自然不可忽视。“夏甲”在《圣经》里是“天生的”的奴隶,奥古斯丁将夏甲称为“世俗之城”,或人类的罪恶状态:“在世俗之城(以夏甲为象征)……”,“生子为奴,乃是夏甲。这‘夏甲’二字是指着阿拉伯的西奈山”。[2]整个西方文学从《旧约》到《新约》,到中世纪神学家,到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乃至今天的文学,都在解释人类的罪恶与福祉之间的关联。无论是从灵还是从肉,从先还是从后,从长还是从幼,从血气还是从应许,这些天命与因果之间的关联让历代智者学人都困惑不解。奥古斯丁从隐喻的寓意角度,以人的存在和人性应该努力的方向,来试图解决这一难题,指出了经书上“夏甲”所代表的有着普通血肉之躯的人类(区别于“应许”与“天选”等概念)通过自身的努力而自成、自为的因果,而人最终必须走出“天生的肉身,纯粹的流放者”[3]的命运,走向人性的完善。这对于有着天然寿命极限的人类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多少人来不及醒悟就早已命归黄泉,即便在今天人类寿命普遍大幅度提升的前提下,到死不悟者有之,悟之晚矣者有之。劳伦斯以“哈格”(夏甲)命名自己的主人公,赋予她足够长的寿命(90岁),看其如何走出生命的自为因果。哈格看到了自己生命尽头将至,反观自己一生的因果,有许多的抱怨。她生命中缺失天使的指引,她所见过的天使都是目盲;她也没有得到神的赐福,坎坷的一生让她走向绝望。死期将至,她该如何死去?高傲的她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一生之过失。小说的结局给了她一次成为天使的机会,却又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新的开放式反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