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时,汉朝廷经学流派不断繁衍,百家争鸣,解经歧异很大,影响经学的传播和发展,朝廷君臣都很不满意。
建初四年(79年)十一月,议郎杨终上奏道:
“陛下:
解经歧异,已经影响经学的传播和发展,有可能扰乱天下人心,不可王道传播。
臣建议,应该像宣帝陛下,召集石渠阁会议那样,召集学者讲论五经,裁定经义歧义,去伪存真。
章帝深以为然,赞同道:
“汉室一统,当避免分歧,祸乱众听,”朕决定,采纳议郎杨终的建议,下诏诸儒,大会白虎观,讲论五经异同,去伪存真,促进经学与谶纬结合,暂定一个多月才结束。
请诸儒认真准备。请玄武司马班固,以史官身份出席会议,并兼记录。会后按照朕的旨意,将会议记录整理成《白虎通德论》。钦此!”
(《白虎通义》集当时经学之大成,使谶纬神学理论化、法典化,影响深远。)
2
建初四年(79年)冬季腊月,白虎观的铜鹤香炉吐出第三轮青烟时,班固在记录简上瞥见几点猩红。
太常丁鸿的麈尾,扫过案头,将“天人感应”的“感”字刮去半边,血珠正顺着他的拇指滴落。
方才,太仆郭况的心腹侍卫郭亮失手打翻了裁纸刀,弄伤了太常丁鸿的拇指。
3
子夜的白虎偏殿,班固就着残烛,修补被撕破的《尚书》注疏。
窦颖提着食盒推门而入,盒底暗格藏着半卷《齐诗》残本,这是她典当陪嫁玉镯,从太学老博士手中换得的。
班固展开残卷时,忽见页缝夹着根银丝,与三日前郭太后侍女鬓角缺失的簪花,一模一样。
“明日论《春秋》三传异同,小心东阁的熏香和暗刺。”
窦颖说着,将新缝的护腕套上他手腕,内衬缝着班彪临终前修订的《穀梁传》批注。
殿外传来瓦片碎裂声,班固吹熄烛火,借着月光看见《公羊传》首席博士的衣角掠过西墙。
4
辰时的白虎正殿,丁鸿正论及“灾异示警”在谶纬中的昭示的意义。
忽有黄门侍郎呈上陇西地动的奏报。班固运笔如飞,墨汁突然在简上晕开大团黑影,郭况的玉佩穗子,正浸在他砚台中。
他不动声色抽出袖中备用的鼠须笔,笔杆刻着窦颖昨夜急就的谶纬对照表。
“班司马以为谶纬中的昭示如何?”马太后突然发问,满殿目光聚在他龟裂的指甲上。
班固知道解说谶纬中的昭示,是辩经的大忌,沉默不语,忽然瞥见妻子窦颖,混在宫女队列中,借着添香动作指向殿柱浮雕,那处新刻的二十八宿图少了心宿二星。
他整衣而拜,顿时释然,当即解说道:“《孝经援神契》有云,心星明则天下同。”
话音未落,地动仪龙口的铜丸应声而落,似乎昭示着班固预言的精准。
5
论战第七日,暴雨浇熄了白虎观的青铜灯树。班固在廊下烘烤被浸湿的记录简,忽见杨终的弟子,抱着焦黑的《谶纬辑要》冲来:
“藏书阁又失火了!大约是有人,不乐见圣贤的经典传播!”焦糊味中,混着熟悉的沉水香,班固攥紧妻子窦颖所缝的衣襟,冷汗直流。
6
夜半,班固在灰烬堆里翻出半片金箔,上面拓着光武帝当初亲批的“赤伏符”。
窦颖提着武库灯笼照来,光晕里浮现焦土上的脚印,官靴纹样,与那日撕毁《齐诗》残本之人完全相同。
她忽然用金簪划开《礼纬》残卷,夹层里露出班彪校正的《孝经纬》真本,班固稍稍安心。
7
腊月初八,章帝亲临白虎观,取《通德论》定稿。班固呈上简册时,袖口露出被药汁灼伤的手腕。
郭况突然奏道:“听闻班司马夫人精研谶纬,何不为陛下讲讲!”
窦颖应声出列,从发髻中取出半枚玉琥:
“此乃永平十七年云龙门廷辩时,陛下赐予外子的辟邪之物,允许臣妾直言无忌。”
窦颖家学渊源,也不客气,侃侃而谈起来,满殿寂然,班固展开刀笔记录
章帝听得兴奋,抚掌大笑。班固看见杨终,悄悄收起郭府特制的裁纸刀,刀柄缠着的青丝,正是那日丁鸿断落的须髯。
暮色中,班固将会议记录,锁进兰台秘匣。
窦颖忽然指着西窗笑道:“父亲说当年石渠阁会议后,太史公们,曾在梁上偷偷藏酒。”
班固抬头望去,褪色的承尘缝隙间,隐约可见父亲班彪亲书的《史记》后记批注,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如旌旗。
8
建初四年的冬雨,裹挟着未央宫墙外的槐花,将太液池染成一片铅灰。
班固站在白虎观飞檐下的滴水檐前,望着阶前堆积如山的麻纸,这些是各州郡送来的五经注疏,有的浸透了岭南的潮湿,有的沾染了敦煌的黄沙。
“班司马!”老宦官王德,捧着漆盘闯进来,盘中墨迹未干的诏书映着摇曳的烛火,“陛下命你主持校正《易经》卦象,与梁氏学派的张衡辩经!要注意是否合符谶纬的经义。”
班固的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这是父亲班彪当年在洛阳太学任教时留下的。
十年前他亲眼看见父亲班彪用前辈制作的铜制浑天仪,演示天地日月的运行,那精密齿轮咬合的声响,此刻似乎又在自己的耳畔轰鸣。
9
三更时分,白虎观内的青铜烛台,将班固的影子拉长到《春秋繁露》的书架上。
他正用小刀剔去竹简上的蛀虫卵,忽闻隔壁传来激烈的争论声,梁松的弟子贾逵正与少府属官李育吵闹在一起。
“先哲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能容许谶纬妄言山河社稷皆属北斗之类的话语!”
贾逵的皂靴,踩碎了地上的松枝,“李育你这妖人,辩经之时,怎么能够附和上意,牵强附会,不顾经学大义!”
班固放下剔刀,取下案头那方被窦颖用蜀锦包裹的端溪砚,静静地听着两人的争论,陷入沉思。
砚台底部刻着班彪的手迹“直笔如剑”,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他想起二十岁那年,父亲握着他的手在《史记》抄本上批注:“撰写经史如弈,经是定盘星,史是活棋路。”
腊月十八的晨雾中,班固跪在章帝面前的毡毯上汇报辩经情形。
殿内九十九盏紫铜鹤灯,将大典映得宛如白天,窦宪的亲信赵忠,正襟危坐,在班固身后投下如山的阴影。
“陛下明鉴,张衡等,在《周易注》中,将‘帝’解释为‘北极星’,此乃效仿北狄萨满之术,实为牵强附会、妖言惑众之语,不可接受!”
赵忠叩首时,袖中滑落的龟甲占卜签文散落在地,“而班固将‘天子’诠释为‘承天命者’,分明暗合讥讽之意。”
班固的额头渗出冷汗,瞥见窦颖捧着漆盘,站在殿角,盘中莲蓉酥的油纸已被捏出褶皱,这是她连续三日亲手制作的点心,此刻却因紧张而差点掉在地上。
他深吸口气,缓缓展开缀满珠玉的锦帛,解释道:
“《易纬·坤灵图》载:
‘地母主阴,配北斗第七星’。然《尚书·尧典》明言:‘历象日月星辰’。
若以星宿论帝统,则周文王当祭北斗,守臣轨,何来武王伐纣之理?”
殿内突然响起琉璃盏破碎的脆响。班固看见章帝手中的蜜蜡佛手像掉在地上,半融的蜜汁在楠木地板上蜿蜒,恰似一条金色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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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后第三日,班固在兰台校书时,收到妻子窦颖的密函。信纸是用《史记》残稿背面写的,字迹被药水处理得模糊不清:
“君发言请慎之!张衡等人昨日献上的《灵宪》手稿,恐怕又不和圣贤之语。”
窗外的雪粒子,噼啪砸在竹简上,班固认出窦颖特有的簪花小楷。
他突然抓起案头朱砂笔,在《白虎通义》初稿的“五行”篇写道:
“天有五行,地有五岳,人有五常。然纬书言‘天垂象,见吉凶’,此乃以星象断人事,非圣人本意,圣君明鉴。”
深夜的兰台,弥漫着苦艾燃烧的气息。班固将誊抄好的竹简捆扎时,发现其中三卷的麻绳被换成窦颖特制的青麻。
这种产自西域的麻绳浸过盐水,遇火不易燃。他想起妻子窦颖总爱在后院种蓼蓝,说蓼蓝染的布最能防蠹,顿时领会了妻子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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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上元节,班固在崇政殿与群臣一道见证《白虎通义》封缄仪式。
当铜匮落锁的刹那,他瞥见窦宪的副将窦屈,手持密报疾步穿过回廊,那份羊皮卷上的“西域危急”字样,刺痛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年未见的小弟班超,心内一阵不安和痛惜。
“此书当藏之名山,传之万世,见证大汉文治的威仪。”章帝的声音,在太液池的倒影中回荡。
班固望着封存文书的檀木匣,突然想起父亲班彪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
“史官的笔墨不仅能彰显过去的悲欢离合,还能够照亮人心中的理想和希望。”
归途中的马车里,班固取出怀中的鎏金错银香囊,妻子这是窦颖用嫁妆打造的,内藏着她抄录的《史记》后记遗篇。
车帘忽然被掀起,马融醉醺醺地扔来香囊说道:
“送给班兄,驱散蠹虫的恶臭和人间的污秽。班兄可知,你为张衡辩经那日,窦松在太后面前,摔了青玉镇纸?”
班固握紧香囊,嗅到里面熟悉的伽南香气。
他望见西京长安城的方向升起袅袅炊烟,恍惚间化作无数燃烧的竹简,在灰烬中浮现出父亲班彪,年轻时的英俊的面容,正指着未央宫兰台的方向,默默对自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