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飞龙在天之大器晚成

1

那年的深秋,未央宫前的槐树已落尽金叶。班固跪在冰冷的青砖上,手中捧着刚到的诏书,他被明帝任命为校书郎,负责整理皇家藏书。

可诏书送达的第三日,掌管秘书监的梁松就派人前来,收缴了他历时五年编纂的《汉书》草稿。

“班固!你这书里写废太子刘荣冤屈之事,是欲含沙射影,效霍光乱政邪?”

梁松拍案而起,袖中滑落的玉镇纸砸在班固脚边。

班固攥着残破的竹简,闻到梁松身上熏染的龙涎香气,这位外戚重臣的衣摆,沾着未干的墨迹,正在誊抄景帝的起居注,查看废太子刘荣有关的描写。

“固不过依据史实,实话实说而已,何来诽谤之说,含沙射影之语。”

深夜的兰台,弥漫着腐烂桐油的味儿。班固就着漏风的窗棂,用炭笔在残破的绢帛上补写《诸侯王表》。

妻子窦颖悄悄地推开房门,怀里抱着用葛布包裹的腌菜坛子,弥足珍贵。

“夫君,娘亲她们说,我们与马家,梁家是多年世交,为尊者隐是本分情分。”她欲言又止,指尖抚过年迈班彪画像上斑驳的金漆。

元和二年的上元节,长安城飘着细雨。班固在平康坊的酒肆里独酌,耳边传来邻座文人的嗤笑:

“听说班校书眼高手低,要效法写《汉书》,可折腾数年,如今居然连个七品官都没捞着!”

竹帘忽然被掀开,马融带着几个羽林郎闯进来,将鎏金酒樽砸在班固面前:

“今早收缴的《史记》副本里,似乎有你影射窦太后垂帘听政的私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固不过是秉笔直书而已,有何罪过!”班固的视线模糊了,他看见酒液顺着案上的《封禅书》残稿漫过“唯德动天”四个大字。

窦颖冲进来时,正撞见温柔的夫君班固,很罕见地动怒,用砚台砸向马融的额头。

鲜血顺着青瓷兽首,滴落在“泰山封禅”的插图上,像一朵诡异的石榴花。

2

永平十八年(75年),明帝驾崩,年青的太子刘炟即位,是为章帝。

年青的皇帝章帝,好学不辍,对经学文回,同样怀有很大兴趣。因此,班固否极泰来,开始受到新君器重,常常被照进皇宫,与皇帝一起读书。

章帝每次外出巡守,总让班固随行,献上诗词歌赋助兴。朝廷有大事,也让班固列席,参与公卿大臣的讨论。

章帝即位后的第一个春日,班固在崇政殿侍讲《尚书》。年轻皇帝的手指,划过他讲解的竹简,突然停在“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段落。

“爱卿可知,为何后世多称周公而非召公?”

班固正要回答,瞥见窦宪的亲信,侍立在廊柱阴影里,腰间露出半截明黄卷轴,那是今晨刚到的密诏,窦宪加封大将军,位列三公。

班固不顾,继续回答:

“只因周公亲贤任能,一秉大公!”

当夜暴雨倾盆,班固在漏雨的校书室内誊写《答宾戏》。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恍惚间化作东方朔持戟而立的剪影。

窗外的惊雷劈断了朱雀衔着的铜铃,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长安,父亲班彪指着未央宫遗址说:

“史笔如刀,即使能剜得去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王侯将相,也剜不去青木纹里的血腥气。”

建初二年(76年)的冬至,班固在太极殿东侧的小阁楼里,对着《典引》的第四六骈句反复推敲。

楼下传来宫婢们讨论祭天大典的絮语,混着窦颖特意送来的伽南香,这是她用嫁妆买下的西域贡品,用以驱散,撰写禁忌题材时萦绕心头的阴霾。

当章帝手持班固呈上的《典引》走进阁楼时,班固正用青铜削刀刮去竹简上的错字。

年轻的帝王已经褪去了登基时的稚气,目光扫过案头那方被窦颖修补过的端溪砚:

“爱卿可知,为何扬雄《美新》,终成绝响?”班固的脊背蓦地绷直,却见皇帝笑着展开他呈上的奏回:

“情应时而生,因扬雄死在了自己编织的绮丽辞藻里。”

3

班固虽然以知识渊博,得到新君章帝重视,但一直闷闷不乐,对着妻子窦颖吐槽道:

“我班氏家族父子两代,才华横溢,却不能名显于世。我自己年届四十,仍郁郁不得志,兄弟两人,都不得升迁,实在令人灰心丧气!岂不是我班氏家族,命中不该发迹吗?”

“班君休要泄气!岂不见姜太公八十岁,依然辅佐文武,建立赫赫功勋。”

想起东方朔、扬雄等先贤,曾在文回中抱怨没能赶上苏秦、张仪的时代,班固郁郁寡欢,有感而发,便提笔写成《答宾戏》一文。

文回以问答的形式,抒发了自己的苦闷和感慨,又从从正面反驳自己,不该有的想法和抑郁,鼓励自己坚定志向,按照既定目标奋斗不息。

班固又在司马相如《封禅》、扬雄《美新》的基础上,作《典引》,述叙汉德。

在文中,班固系统性地评价了“两司马”(司马相如、司马迁)的贡献,该文主要以四句为主,形成后来四六句的雏形。

“如此构思巧妙,格调高雅,说理深刻诚恳的爽文,怎么不令人拍案叫绝呢?”

章帝读到《答宾戏》、《典引》等文后,更加赞赏班固的才华卓绝,“校书郎大人,长久居下位,不太合理。朕干脆提拔他担任玄武司马,不要让后世官吏百姓士大夫,说朕昏庸,任人唯亲,不识贤才。”

4

建初二年(76年)的寒食节,班固站在玄武门外的石阶上。手中捧着的玄武司马紫绶印信,还带着宫中的檀香味,身后跟着悲喜交加的妻子窦颖,她舍不得夫君离开兰台,担心夫君进入是非之地。

班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上元节,父亲班彪指着未央宫方向的教诲,于是安慰妻子说道:

“史官的归宿不在官职高低,而在青简之上。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当任职诏书,正式下达之时,大将军窦宪,正准备率大军征讨北匈奴。

班固接到玄武司马的任命诏书时,窦颖正在修补永平年间班固所穿的旧官服。

她将《答宾戏》定稿,塞进衣领夹层,忽然落下一块发硬的黍糕,正是三年前班固饿着肚子校书时,她藏在食盒底层的。

赴任前夜,班固在兰台梁上发现捆扎整齐的八百卷简牍。最外层裹着窦颖出嫁时的月白襦裙,裙角绣着父亲班彪亲笔所书“史笔如刀”。

踏入玄武司马府邸那日,班固仔细瞥着大门门楣上新挂的“冠军侯”匾额,久久不语。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新佩的羊脂玉珏,这是窦颖用嫁衣首饰熔铸的,暗藏着她偷偷塞给他的密函,信纸边缘用隶书写着:

“坚受自己的初心,出淤泥而不染,宁折不挠。勿信小人的谄媚,勿信权贵的承诺。”

5

章帝初巡洛阳那日,班固捧着《两都赋》,跪在御辇旁。忽有黄门侍郎踏碎他袖中落下的简册,那是昨夜,窦颖冒雨从太尉府夹墙取出的《封禅书》残卷。

御前献赋时,班固将“洛邑形胜”的“胜”字念得格外重,余光中瞥见,郭况捏碎了腰间玉带钩。

夜半归家,窦颖正用艾草熏烤被污水浸透的官袍。她忽然抽出衬里夹层的素帛道:

“这是父亲从前的旧部,从陇西驿站废墟挖到的。供夫君参考!”

斑驳字迹显示,建武三年,建威大将军耿弇,曾秘密向成都运粮七百车,支援大司马吴汉,这却恰与《吴汉传》中征讨公孙述时的“军粮匮乏”的记载相悖。

玄武门的夏蝉嘶鸣第七日,班固在兰台地窖发现被鼠啮的《答宾戏》草稿。

潮湿霉斑吞噬了“时暗而久回”的“回”字,他猛然想起昨日廷议时,吴汉之孙太傅吴异,指着《典引》初稿冷笑:

“班司马欲效司马相如乎?无异于东施效颦也!”

6

窦颖提着食盒撞开虫蛀的木门,盒中黍羹下压着半片竹简,那是她典当累丝金簪换来的《美新》真迹残页。

班固就着天窗漏下的月光仔细校对,忽见简背有暗红指印:永平十七年,云龙殿廷辩那日,博士贾逵的拇指被青铜灯烫伤留下的痕迹。

章帝西狩前夜,班固在兰台整理《汉德论》。油灯将尽时,他拆开窦颖缝在护腕里的密信:

“外戚死士假扮书吏,混入校勘队伍,恐怕居心不良。夫君小心在意,不要中了奸佞陷害诡计。”

7

秋狝途中,章帝突然指着猎场新刻的《上林赋》考问班固说道:

“卿观此石,可传千年否?”班固叩首,露出腕间灼痕道:

“石皆会风化,唯真相不朽。”

随驾的郭况,突然射落孤雁,箭矢正钉在“秦政苛虐”的“虐”字之上。

班固俯身拾箭,箭翎暗纹,与兰台失火那夜,外戚死士佩刀的暗纹十分相似。

玄武司马班固佩剑出宫。朱雀大街的积雪映着《典引》碑文新刷的金粉,班固在碑阴处瞥见行未干的小楷:

“妾闻太史公绝笔处,有白虹贯日。”

他握紧袖中温热的半枚玉珏,忽然听见宫墙内传来一阵阵晨读声,章帝正在诵读班固的《汉书·景帝纪》,抑扬顿挫的声调,惊起满树寒鸦。

班固稍稍心安,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