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
[题解]
开元十八年（730）秋，初入长安期间作。玉真公主，玄宗妹，字持盈，崇尚道教，为道士，进号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师，《新唐书·诸帝公主》有传。玉真别馆，在终南山北麓之楼观，即今陕西周至县之楼观台，为道教胜地，东距长安百八十里。郁贤皓引元·朱象先《古楼观紫云衍庆集》：“今楼观南山之麓有玉真公主祠堂存焉。俗传其地曰邸宫，以为主家别馆之遗址也。”（《李白与张垍交游新证》，载《南京师范学院学报》1978年第1期，修改稿编入《李白丛考》）笔者20世纪80年代中期参加安旗师主持之《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写作组，曾往楼观台考察，于山前田野间亲见元代至元二年（1336）碑石一块，上镌楼观全图，图上地名有“玉真观”三字，当与唐代之玉真别馆相关。安旗师后又考得玉真别馆遗址在今楼观台西南五里就峪乡延生观村之戴家梁，详见《李太白别传》第二章。卫尉张卿，郁贤皓据张九龄撰《故开府仪同三司行尚书左丞相燕国公赠太师张公（说）墓志铭并序》考知，系尚书左丞相张说次子张垍，开元十八年时官卫尉卿，尚宁亲公主，拜驸马都尉，为玄宗婿。（见《李白与张垍交游新证》）纬按，张垍其人，又见于魏颢《李翰林集序》记李白天宝初在朝事：“许中书舍人，以张垍谗逐，游海岱间。”两处互参，可知张垍实为李白在长安求仕过程中最大的障碍设置者。
其一
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①。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②。
[句笺]
①“翳翳”四句，是稗山所举出的思想感情“表现为穷愁潦倒、渴望遇合，显示出进身无门，彷徨苦闷的”诗例。陕西关中地区秋季多雨，笔者20世纪60年代初在西安读书时，曾经历过秋雨连绵一月馀的天气。
②“弹剑”二句，须与《上安州裴长史书》之结尾“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合读，可知李白与张垍之关系，乃白为门客，垍为主人，张垍正是李白干谒的对象，亦即李白意欲投靠之“王公大人”。公子，指对方在其家中的身份地位，此正与张垍切合。此时李白遭到冷遇，故有“无鱼”之叹。
其二
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稷契和天人，阴阳乃骄蹇①。秋霖剧倒井，昏雾横绝
。欲往咫尺途，遂成山川限。
奔溜闻，浩浩惊波转。泥沙塞中途，牛马不可辨。饥从漂母食，闲缀羽陵简。园家逢秋蔬，藜藿不满眼。蟏蛸结思幽，蟋蟀伤褊浅。厨灶无青烟，刀机生绿藓。投箸解鹔鹴，换酒醉北堂。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②。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③。
[句笺]
①“稷契”二句，作反诘语气。乃，杨树达释曰：“副词。顾也，却也。王引之云：异之之词。”（《词诠》卷二）
②“丹徒”四句，以刘穆之自喻，以江氏兄弟喻张垍，仍为门客与主人的关系。
③“功成”二句，宣言自己的人生理想，与《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数句意同。
[义释]
此诗实写自己困处玉真公主别馆境况，对于确立李白“两入长安”说以及了解李白“一入长安”期间的经历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李白“一入长安”怀抱着以干谒求仕进的目的，其初始设计的干谒对象，是尚书左丞相张说。安旗在《李白纵横探》中写道：“凭借许圉师家在京的一些旧关系，李白走访了当朝宰相张说。张说是一个比较贤明的宰相，又是当时的文章巨公。但因老病，不能见客，吩咐他的二儿子张垍接待李白……他把李白安顿在终南山麓的玉真公主别馆，谁知这座贵族别墅才是一处无人居住的荒园。到处结满了蜘蛛网，床下也有了蟋蟀窝。厨房里没有烟火，案板上长满了青苔。李白一日三餐也无人料理，仅靠附近田家送来一点粗茶淡饭充饥。……李白日坐愁城，十分苦闷无聊，实在忍不住，便写了两首诗《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送给张垍，借‘苦雨’发了一通牢骚，又借南朝刘穆之的故事把这位贵公子讽刺了一番。”纬按，这段文字已揭明了张垍与李白之间的主、客关系。关于张说，《新唐书》本传曰：“说敦气节，立然许，喜推藉后进……善用人之长，多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另有一层关系，即张说与苏颋有很深的故交。《新唐书》本传记：“雅与苏瓌善”，瓌为颋父。开元初年，张说被贬徙岳州，时颋在相位，张说作《五君咏五首》（见《全唐诗》卷八十六，其第二首为“苏许公瓌”），当苏瓌忌日，献给苏颋。颋“览诗呜咽，未几，见帝陈说忠謇有勋，不宜弃外，遂迁荆州长史”。张说既与苏颋有这层特殊关系，而李白早年在蜀中时曾干谒时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的苏颋，颋有“赵蕤术数，李白文章”的推许之辞。苏颋虽然已于开元十五年卒，但李白于三年后“一入长安”，仍可借重苏颋遗泽，将干谒对象定为张说。然开元十八年说已卧病，《旧唐书》本传曰：“十八年，遇疾。”当年十二月即卒。故而，李白实际上见到的是说之次子张垍。张垍对李白十分简慢，且把他送到远离长安的玉真别馆暂住（垍系玉真之侄婿，故能假玉真别馆安置李白）。李白困居于此，既找不到出路，又被连绵不绝的秋雨所苦，因而产生了“沉沉忧恨”，遂以门客身份向主人“卫尉张卿”赠诗，在抒写忧怀的同时，申明了不凡抱负，事实上是发泄不满乃至抗议。尤可注意者，是“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二句，语极凄苦，这是李白“一入长安”前后第二次使用冯谖弹剑故事。与前引《上安州裴长史书》中“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之语相较，李白之情绪由充分自信变为极度怨望，这正是李白“初入长安”经历的实录。参见薛天纬《李白一入长安事迹之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