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禁军

暮色四合,沈清荷推开家门时,指尖仍残留着金明池水闸的铁锈气。她下意识将右手往袖中藏了藏,钢丝勒出的血痕虽已结痂,但掌心仍泛着隐隐刺痛。

“荷花回来了?”

穆夫人从廊下转出,手中还捧着半幅未绣完的帕子。她目光落在女儿因疼痛而微蹙的眉间,又缓缓移向那刻意遮掩的手,忽然轻叹一声:“过来吧。”

沈清荷垂眸,乖顺地随母亲进了暖阁。

烛火下,穆夫人执起她的手,指尖抚过那道横贯掌心的红痕。伤口虽不深,却因浸了池水,边缘微微泛白。

“疼吗?”

沈清荷摇头,却见母亲已取来青瓷小罐,挖出一勺莹白的药膏。清冽的薄荷气散开,是上等的金疮药。

“你爹当年修黄河堰,十指没一块好皮。”穆夫人低头抹药,声音轻得像叹息,“如今你竟也要走这条路。”

药膏沁凉,沈清荷却觉眼眶发热:“娘,您都知道了?”

穆夫人上完药后系好绢帕,将药罐轻轻搁在案上:“程昉今日刁难你的消息,我都已经知晓。”

说着,穆夫人兀自叹息,垂下眼眸,轻轻抚上她的手:“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道你的想法吗,你有意报复给你爹下毒之人,心里又想为这江山社稷做点什么。”

沈清荷目光动了动,眼里渐生热意,将身子靠在母亲怀里,像往日般撒娇道:“娘。”

窗外梨花簌簌,穆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背,沈清荷安慰道:“娘,你且放宽心,女儿会小心的。”

仁宗倚在龙椅上,指节抵着太阳穴轻轻揉按。他不过四十六岁,鬓角却已掺了霜色,眼下浮着两抹青影,显是久病未愈的疲态。

身上那件赭黄常服略显宽大,自去岁冬疾复发后,他消瘦了许多,连腰间的玉带都多扣了一孔。

陆衡手持象牙笏板立于文德殿西阶,晨光透过雕花槅扇,在他绯色公服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当值内侍刚唱完“有本启奏“,他便一步跨出班列:“臣陆衡有本奏,请裁撤禁军空籍,并敕三司预颁征调之令。“

殿中霎时一静。三司使张方平手中象牙笏板险些没拿稳,眼里闪过狠戾之色。

“荒谬!“张方平挥动奏札,金鱼袋在腰间乱晃,“禁军员额乃太祖所定,岂容轻改?至于征调更是前所未有。“

陆衡不疾不徐展开一卷账册,示意各位看:“去岁,河北路禁军实存五万三千人,兵籍却载七万八千。空额所耗粮饷,折钱二十八万贯,恰与当年黄河决口赈灾银两相当。“

满堂哗然,议论之声纷起。或者说,其实有些人应当知道此事,只是不愿得罪三司。

他忽然转向御座,嗓音从容不迫:“陛下可还记得去岁冬,陈留县因突征绢帛,致老妇缢死桑田之事?“

仁宗神情深思,手指微颤。那日御史台奏报,老妇临死前在桑树皮上刻“官逼“二字。

“臣请三司岁前颁《科敷格目》,使民知所备。“陆衡呈上一卷黄麻纸,“此乃臣拟章程。亦或是臣以为可以查一查三司的账册。“

贾黯突然冷笑,讽刺道:“章状元初入馆阁,倒管起三司的事了?“

仁宗微蹙着眉,思忖着其中的利害关系,即便生病,也依然带着帝王不怒自威的尊严气度:“此事,容朕调查一番,择日再议。”

陆衡刚出殿门,就被枢密副使吴奎拦住:“陆编修可知,禁军空籍牵扯多少将门利益?“

他压低声音,“张方平妻族,可是掌控着河北路绢帛征调。“

话音未落,忽见三司使张方平带着两名孔目官疾步而来。杨察袖中露出一角文书,赫然是陆衡半月前查访河北的密奏副本。

“陆大人好手段。“张方平皮笑肉不笑,“可惜三司账册昨夜走了水,您说的空籍,怕是无从查证了。“

陆衡望着张方平离去的背影,眼眸微眯,嘴角含着一抹讥笑。

午时暑气正盛,蝉鸣聒噪,崇文院值房四角置着青铜冰鉴,丝丝凉意混着沉水香,稍稍驱散了几分闷热。

陆衡正在校勘《地理志》,忽闻窗外“咚“的一声。推开雕窗,只见檐下挂着一只竹编食盒,内盛四色蜜煎,底下压着张花笺:

“酸馅尚温,枢轮待修。“

是沈清荷的字迹。应当是约他见面。

他掰开梅子馅的毕罗饼,细细品尝了起来,唇角浅浅弯起。

“陆大人好雅兴。“欧阳修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手中《唐书》卷轴轻点食盒,“这酸馅,可比三司的火气容易下咽?“

陆衡立时将手中的饼放下,拱手道:“欧阳大人。”

他向来敬重欧阳修大学士。

陆衡提起青瓷执壶,斟了一盏冰镇梅子汤,推给对面的欧阳修。

“欧阳公,今日朝堂上,三司使那眼神,怕是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他唇角微扬,语气却不见半分惧意。

欧阳修接过茶盏,啜了一口,酸凉沁脾,眉头稍展:“你这一本奏疏,既戳了禁军空籍的脓疮,又断了三司征敛的财路,张方平若不恨你,反倒奇怪。”

陆衡轻笑,从袖中抽出一卷簿册,摊开在案:“这是河北路转运司的密账副本,空额饷银二十八万贯,最终流入的却不是军中,而是——”

他指尖点了点某个朱笔圈出的名字,“贾黯的私库。”

欧阳修眸光一沉,低声道:“你胆子不小,连他的账都敢查。”

“若非如此,怎知他们胆大包天?”陆衡合上册子,声音冷了几分,“去岁陈留县因突征绢帛,逼死老妇,桑田绞痕犹在,朝廷却视若无睹。”

欧阳修沉默片刻,忽而叹道:“你可知,那贾黯背后站着谁?”

“知道。”陆衡抬眸,眼底锋芒毕露,“可正因如此,才更要动。”

倘若为官者人人如此,那真正为百姓办事的人还有吗?

欧阳修抚须,满意得微微颔首,目光欣慰地看向他,果然他没有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