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荷叩首行礼，声音不卑不亢：“今上，国朝虽有女子不入衙署之制，然正如陆状元所言汉有班昭续史，唐有吴氏著《兆人本业》。臣女清荷，幼承父训，通晓机括之术，愿以薄技效命工部。”
仁宗沉思良久，终于拍案：“此时容朕和各位商量一番。”
沈清荷走出皇城时，夕阳正染红御街的砖瓦，将她的身影拉长，回首看了一眼朱红的宫门，嘴角噙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垂拱殿内沉水香袅袅，仁宗倚在御座上，面色略显倦怠。去岁冬疾缠绵，至今未愈，案头堆着的奏疏却一日多过一日。
“陛下，工部都水监考选已毕，今有‘沈氏子弟’通晓水利，尤擅机关，程昉请擢为掌固。”三司使张方平手持奏札，声音不疾不徐。
仁宗接过奏疏，扫了一眼，微微蹙眉：“沈氏？可是之前那位女子，前工部员外郎沈志国一族？”
殿内倏然一静。
贾黯手持笏板出列，冷声道：“沈志国当年因渎职去官，其族子弟岂可再入工部？”
欧阳修轻咳一声，缓步上前：“陛下，沈志国是否渎职，尚无明证。且此次考选，沈氏子弟名列前茅，尤擅水器修缮，若因旧事弃才，恐失天下士子之心。”
仁宗沉思，指尖轻叩御案。
沈志国当初查铜料亏空，次日便身体抱恙，身体恢复后又请求致仕，此事蹊跷。若此沈氏子弟真有其才，或可一用。
张方平察言观色，即便不愿沈清荷入工部，但毕竟是官家旨意也不敢面上违抗，忽而笑道：“陛下若有所虑，不妨先授其‘权掌固’之职，试其才学，再定去留。”
仁宗抬眸，目光扫过众臣，最终缓缓颔首：“准奏。”
贾黯面色微沉，却不敢再言。
五月的风裹挟着槐花香，拂过沈宅的灰瓦白墙。院角那株老梨树早已褪尽残花，如今绿叶成荫，投下一地斑驳的光影。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啄食着青涩的小梨，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啁啾。
杏红提着裙角一路小跑，穿过回廊时险些撞翻廊下的青瓷盆。她顾不得扶正花木，径直推开书房的门，气喘吁吁道：“小姐！工部的告身送来了！”
沈清荷手中墨笔一顿，宣纸上洇开一团墨迹。她缓缓抬眸，杏红已捧着朱漆木匣递到她面前。匣上烫金工部印信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权都水监掌固，沈清荷。
她指尖轻抚过自己的名字，唇角不自觉扬起。
终于，踏进了那道门。如她先前所言，为何男子可为官，而女子便只能待嫁闺中。她要证明，女子亦可凭本事建功立业、兴国安邦。
沈清荷换上了新制的靛青公服，腰间革带紧束，革带上悬着象牙算筹与铜制小印，衬得身形愈发清瘦挺拔。铜镜中的人影眉目如画，却因这一身装束，生生压住了三分闺秀气，倒真像个俊秀的少年官吏。
杏红替她正了正幞头，脸上露出喜悦之色：“恭喜小姐。”
“如今可以叫我沈掌固。”沈清荷眉眼间压不住的得意，轻声纠正。
都水监的青砖门楼前，两名皂隶正打着哈欠。见沈清荷持告身而来，连眼皮都懒得抬：“你就是新来的掌固？程监使吩咐了，你且先去东厅候着。“
另一人闻言，古怪地看了同伴一眼。
沈清荷面色如常地拱手，却在转身时眯起眼，心头一紧。怕是有诈。
东厅阴冷，墙角堆着泛潮的河防图卷。沈清荷刚翻开一册《汴渠修造录》，忽听门外一阵靴声。程昉着一袭紫袍，腰间金鱼袋晃得刺眼，身后跟着三名书令史。
“沈掌固。“程昉抚须冷笑，“听闻你精通算学，本官正有一事请教。“
他一挥手，书令史抬上一口樟木箱，掀开竟是满满一箱凌乱的竹简，里面全是天圣年间的河工账册。
“三日内，将这些核算清楚。“贾黯指尖敲打箱沿，“若错一处……“
话未说完，门外小吏突然传来惊呼：“报！金明池水闸失控，西水门已淹了半条街！“
金明池原是为了供阅习水军之用，因其布局精巧，池形规整、建筑精美。如仙桥横跨池面，连接池岸与池中心；岸边还有众多彩楼殿宇。后来便成了帝王春游以及观赏水戏之地。
程昉脸色未变，像是提前知晓一般：“沈掌固，我记得先前你曾言善修水利，眼下这突发变故望你前往，否则如何使人信服。”
沈清荷低着眼，却已起身：“下官愿往治之。“
池畔乱作一团。闸口铁索断裂，洪水咆哮着冲向西水门，沿途商肆的货物漂浮如萍。沈清荷蹲在闸基处，指尖抹过青苔，断面平整如镜，分明是利刃所为。
“能修吗？“工部小吏擦着汗问。
她解下腰间革带，竟从夹层抽出一卷钢丝：“需先制住闸板。“说着将钢丝穿进断裂的机关槽，突然高喊：“所有人退后十丈！“
话音刚落，闸口“轰“地迸出三尺水柱。钢丝在激流中绷成弓弦，竟生生卡住了下坠的闸板。
“妙啊！“围观匠人惊呼。沈清荷却盯着钢丝上沾着的铁屑，是军器监特制的精铁，寻常水闸怎会用这等材料？
沈清荷刚踏进值房，程昉便阴着脸出现：“虽说你是掌固，但擅自动用军器，该当何罪？“
沈清荷坦然道：“下官所用乃自备工具。“
她从容取出钢丝，“大宋律法载明，都水监掌固可佩简易修造之器。“
程昉一噎，冷笑一声，脸色铁青。此时门外传来张方平的声音：“称监使，官家急着问金明池的事。“
沈清荷在井边洗手，水中倒影忽然多了一人，程昉不知何时立在身后。
“沈掌固好手段。“他递来帕子，“但我不会罢休。“
话音一落，身后之人便离开了。
沈清荷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方才她经过军器所时，抽了一卷钢丝，不然若要经过程昉之允必然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