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中,二人安静听着主殿中的对话。
临安记得她夫君李祺提过一嘴王五之事,说这件事干系重大!
于是低声问道:“夫君,这王五之案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几个普通百姓,怎么好像父皇很重视这件事?”
李祺心中暗道,涉及到卫所军队,他当然重视。
一边解释道:“王五和他妻子茹娘是扬州府安丰县一对普通百姓,早就成婚,还生育有三个子女,前些时日有一个叫做杨叶的军人突然说茹娘和他有婚约,应该是他的妻子,于是上报给了当地卫所。
当地卫所查验之后,茹娘在三岁时,那是大明建立之前,和杨叶的兄长有婚约,按照当时风行的收继婚的风俗,杨叶兄长死后这份婚约就落到了杨叶身上。
于是卫所便上报给了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父皇正在推进军属跟随士卒屯田之事,于是兵部向安丰县下令,要求将茹娘押送到卫所和杨叶成婚,随杨叶屯驻卫所。
王五当然不服,于是告到县衙,县衙不接,只说是按照上峰的命令行事,于是王五告到京城来,就有了今日之事。”
临安公主听的目瞪口呆,这故事的离奇简直可以比拟话本小说了。
而后她就反应过来,“这么一件小事怎么会直达御前呢?”
李祺摇摇头道:“王五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没多解释,这里面涉及到大明的军事制度,所以朱元璋才这么重视。
而在李祺看来,这件小小的案子中,却关乎着整个大明的意识形态建设。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其实是皇帝,在李祺看来,这件事就不该闹得沸沸扬扬,而是立刻结案,以免牵连到皇帝。
杨靖没有看到这一点,竟然真的当作一件案子去办,去调查真相,这便是往李祺枪口上撞!
正殿中,杨靖还在汇报着,“陛下,臣已经差人去查茹娘和杨家的婚约是否真的存在,因为那是前朝定下的婚约,所以暂时还没有消息传来,臣一定会尽心竭力,还请陛下放心。”
婚约这种事,不能因为改朝换代就不承认,朱元璋也没法说什么。
只能不耐烦的呵斥道:“速速将此事处理结束,不能耽误了卫所屯田的大计,否则朕唯你是问!”
皇帝明显的生气,顿时让杨靖有雷霆俱落的恐怖,“臣定尽心竭力。”
这件事朱元璋也觉得非常棘手,按理说谁的婚约在前,妻子就是谁的。
但婚约毕竟在前朝,王五和茹娘是正式流程结的婚,而且这么多年杨叶不出现,突然夺走王五的妻子,同样是无理。
杨靖离开了奉天殿,回身望了大殿一眼,只觉浑身上下都要湿透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这位君主毋庸置疑是最凶恶的老虎。
他脚步有些虚浮的往外走,“一定要尽快将此案查清。”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李祺的身影,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
待宦官将李祺夫妻二人带回正殿后,他们才发现太子朱标竟然也在殿中,二人上前见礼后,朱元璋给临安公主准备了软椅。
朱标见李祺眉头紧锁,似乎是有难言之隐,出声问道:“妹婿可是有话想要上秉?父皇在这里,尽可直说。”
李祺自然是故意引起朱标注意的。
他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略带踌躇道:“父皇回京谕令中明言不得参预政事,祺想要禀报之事,虽然不是政事,但涉及当朝重臣,祺担心违抗父皇之令,故不敢言。”
先给自己辩解一下,接下来才能全力输出。
果然不出李祺所料,朱元璋沉声道:“咱不怪罪你,有话直说。”
李祺又是一叩首,而后抬头朗声道:“方才祺在偏殿中听到父皇与刑部尚书杨靖所讨论之事,这些时日京中盛传,祺认为杨靖奸邪横生,包藏了极大的祸心,对国朝不满,欺凌君上,实在是罪不可恕!”
朱元璋闻言重重一拍桌子,怒声道:“咱也这么觉得,那王五乃是良民,他不去锄奸惩恶,却说什么茹娘与杨氏早有婚约,简直可恨!”
朱标微微叹气,“妹婿,此事正是卡在这里,茹娘是王五的妻子,但按照惯例,她在三岁时的确是许给了杨家。”
李祺却知晓这其中那个巨大的漏洞。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的说道:“父皇、殿下,祺不知道是杨靖故意混淆,还是如何。
但那婚约是许给了杨叶的兄长,不是杨叶。
杨叶之所以会说茹娘是他的妻子,有司也认可这件事,甚至杨靖主动去查是否有婚约,都是因为元朝收继婚的习俗!”
元朝是游牧民族入主中原,所以在律法上有很多不同,元朝“收继婚”非常常见,兄长死了弟弟继承嫂子,弟弟死了兄长继承弟媳,都很常见且会受到官府认可。
直白的说,这就是一种财产继承方式。
“但大明律明确规定,兄亡收嫂,弟亡收弟妇者,各绞,现在三司用胡元的旧俗,而且是违反我汉人千百年习俗的旧俗,在大明朝判罚百姓。
当初为了抵制蒙元收继婚的习俗,于是守节之风盛行,足以见得人心所向。
若是不严惩这件事,依旧让胡元的旧俗在大明朝,大行其道,甚至凌驾于大明律之上,父皇光复汉人江山的丰功伟业,岂不是……
岂不是……”
李祺叩首在地上,涕泗横流,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轰!
轰!
恍若雷霆响彻,震得奉天殿中寂静无声。
李祺在叩首在地上抽泣,朱标张大了嘴只觉口干舌燥,朱元璋脸上一阵青紫之色,交替并行。
醍醐灌顶!
简直灵窍大开!
这个天下被蒙元统治了九十多年,很多蒙元的习俗已经深入骨髓,身处时代其中的人,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所以杨靖按照习惯去查茹娘是否和杨成有婚约。
但来自后世的李祺却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症结。
往大了说,这是关乎着大明立国正统性的问题。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
驱除的是哪个胡虏,恢复的又是哪个中华,是收继婚这种枉顾人伦的胡人习俗依旧横行在大明的王土之上吗?
朱标脑海中有一道念头闪过,“杨靖完了。”
正午的阳光照不进奉天殿中。
殿中一时竟有些阴冷。
唯有李祺胸腔中的那些心脏,灼热而有力的跳动着。
事责重大,李祺与临安公主只能择日再入宫拜见。
走出宫门的那一刻,李祺回首望着那高高耸立的宫墙,磅礴沉重,他重重吐出一口盘桓在心头的抑郁之气。
穿越至此将近一年!
今日终于做成半分大事!
虽然不曾陛前进答,但能拔剑出鞘,一剑斩下杨靖狗头,已然不枉他筹谋许久。
走出皇宫时,即便是迟钝如临安公主,也意识到了杨靖的下场将会如何。
上了马车后,她兴奋的低声道:“夫君,杨靖是不是……”
李祺微微颔首。
临安公主先是大喜,而后又低声抽泣,“此事算是了结,公府冤魂能够暂且安歇。”
李祺没有说话,温煦的光落在他身上,却掩不住他身上的冷意,此事真的就此了结了吗?
难道就没人奇怪吗?
杨叶为何这么大的岁数都没有娶妻,突然要旧事重提,抢夺王五的妻子?
一向对上峰命令推诿拖延的县衙,这次这么快就响应了兵部的文书。
朱元璋为什么会让这么一件小事进入御前?
朱元璋为什么被李祺一句话挑动,就对杨靖生出了杀心?
杨靖堂堂刑部尚书为什么对此案的首尾这么重视?
这件案子中的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又去哪里了?
这背后的水有多深?
如同噬人的深渊,李祺知道为什么,却不敢去触碰。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他没有那样的能力,李氏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挽救那些沉沦在苦海之中的人。
在这个残酷的时代,他也不过就是在皇权之下战战兢兢而活的普通人罢了!
————
朕自倾崩以来,信赖天命垂青,光复汉家山河,远逐胡虏漠北,尽复先王之旧,弘扬先圣之教,使民晓礼知义,刑部尚书杨靖,怀奸纵之志,湮良善之道,上欺天君,下虐黎民,罪无可恕,有司受命,凌迟处死!——《凌迟杨靖谕》
————
洪武二十三年六月,刑部尚书杨靖背信构陷家族,洪武二十四年七月,杀于王五杨叶争妻案,丁口皆斩,女眷入教坊司,此仇了结。——《李氏冤仇奉承祖先集录·卷一【洪武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