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梨花娘娘

月光清凉似水，洒落一地白霜。

陈轩禾在立心园前挂了两盏灯笼，将缠满青藤的栅栏门半开。

古时的篱笆拦的是品行道义，拦不住穷凶极恶之徒，所以陈轩禾不管那狸花猫是否跟过来，今夜就打算这样度过了。

站在门前灯笼下候了一会儿，陈轩禾准备了饮水用的碗碟，又去柴房准备了吃食。

最近梅溪中的江团和青鳙总不咬钩，家中没有鱼，食物就用明日预定做卤肉面的碎肉。

准备妥当，又过了将约半个时辰，狸花猫才鬼鬼祟祟地从栅栏外探出了脑袋。

“我给你准备了吃食，住的地方也收拾出来了。”陈轩禾说道。

猫咪没有回话，只是一味地盯着陈轩禾。

“嗯——”

陈轩禾将碗碟放在了脚下，独自回屋。

猫警觉性强，多数又有点性情高冷，不好接近，何况又是开了灵智的猫。

保有警戒心实属正常。

陈轩禾也不急，躲在寝居室的窗户后悄悄窥视。

见狸花猫用舌头舔起了碗碟的水，他才安心睡了过去。

这一夜，风彻底转向了。

春分日，东风夜放花千树。

狸花猫没有进屋，窝在背风的石阶处歇息。

宽敞静谧的庭院，不知为何要远比它的洞窟安逸，这一觉它睡得很香，等窗台君子兰滴落的晨露打落在倒三角鼻上，它才睁开了眼。

狸花猫向前推动前爪，身子拉长成新月状的弓弦，长长打个哈欠。

一跃跳上窗台，它便探头探脑地朝屋内望去。

花匠还在睡。

狸花猫将前爪一弯，用“农民揣”的姿势趴了下去，盯着睡梦中的陈轩禾。

山中雾气散尽，人还在睡。

晨光漫过山檐，人还在睡。

一直到日上三竿，陈轩禾才慵懒扭身，舒舒服服伸展四肢。

狸花猫见他去了屋后，又折返回庭院，打水洗脸，用杨柳枝蘸盐漱口，又去柴房煮面，然后去井里提了陶瓮，取了昨夜留下的卤肉，浇在了热气腾腾的面汤上···

之后将屋内怕寒的花草搬出，用修枝剪打理了几株梨树，又去屋后如厕···

“你不用什么时候都跟着我的···”

“诶？”狸花猫一愣，随即跳开了。

陈轩禾回到院中，打了桶清水洗手，望向坐在台阶的猫儿。

“你有名字吗？”

“之前占庙食香火的时候，他们都喊我梨花娘娘，是那种梨花。”少了黑草的纠缠，狸花猫那古方言的口音都消失了。

它用鼻尖点了点庭院的东南角。

那里的五棵梨树都开了，花色纯白靓丽，远远望去，含烟带雨。

“梨花娘娘有自己的庙？”

“是占的荒神土庙，早就没有神祇在那里了。娘亲说不要轻易食人香火，否则一旦和信仰捆绑在一起，等香火冷落时，一般的小神也会凋零灭亡，所以梨花娘娘趁早离开了那里。”

“嗯——”陈轩禾略作沉思，想起了昨日李道长口中的“炁息纯澈”一说。

“在我的印象里，妖多数都是吃人的，不过听道长的意思，梨花娘娘貌似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狸花猫点点头，“娘亲说了，食人炁浊，容易使生灵蒙蔽，性情变得暴戾，以人为食的进补之法虽快，但走不长远。”

陈轩禾闻言，颇为钦佩。

不得不说，这位猫妈还是有点格局的。

“梨花娘娘的娘亲眼界宽广独到，现在不说得道成仙，也该是一方大妖了吧？”

“吃人，被路过的道士打死了。”

“？”

···

陈轩禾一时语塞，组织不出合适的措辞，只好开口道：“言传身教，我很是佩服。梨花娘娘遵守教诲，这份忍耐克制更为难得。”

狸花猫嘴唇微动，稍稍扬了扬脑袋。

“花匠呢，花匠不修行吗？”

在梨花娘娘看来，猫一天要睡七八个时辰，对猫来讲，睡是天性使然的大事。

人则不同，人常言“一日之计在于晨”，大好的时光不该白白浪费。

陈轩禾坐在屋前台阶，单手托腮。

“莳花弄草，观云望月，临溪垂钓，常于细微之处得妙理，哪怕一碗碎肉面，一盘简单的青菜，都能吃得酣畅···这大概就是我的修行。”

“即便有偶尔的孤寂，现在也被填平了。”

狸花猫问道：“怎么填平的？”

“就像现在一样填平的。”

“梨花娘娘不懂。昨天的道士更像修行中人，他手里的符可凶了！”狸花猫回想起来，惊得耳朵一竖。

“因为他是道士，我是花匠。”

陈轩禾一拍双腿，利落起身，提了修枝剪，来到一棵尚未打理完毕的梨树前。

随着一声声金石相撞的剔透声响，枯枝残叶轻轻落于地面。

接着摘心打顶，修理长歪了的侧芽···

“剪去伤残枝和病害枝，健康的枝叶才能更好生长，去掉顶端的蓬勃势头，侧芽就有了发育的机会，在外人眼中，这棵树会长得更加美丽端庄，逢秋时也会硕果累累。”

“我改变了树的状态，枝叶的分布和长势，在树看来，这就是一生。”

“对我来说，这是花匠的修行。”

狸花猫瞪大了琥珀眸子，虽然听不太懂，又感觉有什么落于心田。

“梨花娘娘觉得你很厉害，除了鸟虫，梨花娘娘从未影响过什么，花匠要比道士厉害。”

陈轩禾回首一笑，“你已经在影响我了。”

“怎么影响的？”

“就像现在一样影响的。”

这些话，陈轩禾从未同旁人讲过。

“我给梨花娘娘看一样东西。”

陈轩禾捂住胸口，右手引渡出一丝晶莹剔透的银亮，将那抹光亮抛掷出去，落地的一瞬，周围景色大变，春意蓬勃的立心园消失不见了，换做一片苍茫空白。

黄土之上，唯一人一猫尔。

梨花娘娘转了几圈，空洞的环境让它有些心慌。

“这是哪里？”

“我的心园。”陈轩禾解释道。

很奇怪，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对心怀苍生的李云川坦诚相告，反倒会为一只半路捡来的狸奴打开心园。

“怎么这么荒芜？”狸花猫有些好奇。

“没有道心作为立足锚点的心园，就是一片荒凉寂静。”陈轩禾顺势一躺，身体悬浮空中，无所凭依，无拘无束。

长久以来的闲散日子自觉舒适，可心园似乎并不买账，无法构建成形的心园，自然无法发挥相应的神通伟力。

“周围好白···像晒干了的鱼的眼睛。”梨花娘娘喃喃道。

“诶？”

朝四周扫视了一番，一抹惹眼的新绿闯入了狸花猫的眼中。

“花匠，这里有东西。”

陈轩禾循声望去，看见黄土之中钻出了一株嫩芽。

那芽儿的茎温润如白玉，顶部托着两片饱满鲜活的绿瓣，虽然很幼小，不过也十足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