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花匠与猫

天域山位于梅城县以西二十里处，李云川使神行符，协同陈轩禾半刻而至。

驻足山脚处，此时暮色四合，远山衔赤。

落日余晖漫过山间枝桠，将老树新芽镀作碎金，红灿之中，唯一缕黑烟清晰的出奇。

“看样子，那就是黑狸子的藏身之所了。”李云川剑指山腰，脚步又加快了。

陈轩禾驻足于山中的崎岖小径，难免心有余悸。

他喜欢在山顶观云看日落，有时候也进山采集草药，再运回立心园栽种，进出天域山数百次，却不知山中何时有妖物栖息。

想来，自己真算是福大命大，没被捉了吃掉。

陈轩禾顺着黑烟方向找去，来到一处挂满绿藤的山洞前。

拨开才泛新绿的藤蔓，阴冷晦暗的石洞一览无遗。

石壁生苔，洞顶有流水滴落，死寂渗人。

先来一步的李云川持剑站在洞口处，石洞最深处的黑暗角落，一只狸花猫和什么扭打在了一起。

浓稠的漆黑粘液裹满了猫的后半身，正像蠕虫一般往面部爬行。

“呲嘶！”

几声惨叫后，黑液包裹了狸花猫的全身，陈轩禾这才认出了黑暗中的幽绿瞳眸——

是那只黑狸子没错。

见了来人，黑狸子的脊背弓作弯刀，毛发全都炸了起来，一条玄尾毛发蓬松，粗壮得形同棒槌。

李云川不着急出手，掐指做好了架势，缓缓蓄势。

不对劲啊不对劲！

是当今世道变了吗？

怎么感觉师父教的都是一堆没用的东西。

“李道长，怎么了？”陈轩禾穿过挂满枯叶的藤蔓帘子，走了进来。

李云川用桃木剑尖指着黑狸子，解释道：“明明是附身的妖邪，却好似被另一种东西缠上了，刚刚的狸奴气息纯澈，被缠上后就煞气滔天，实属怪哉。”

被附身的妖邪附身在人身上，问家里讨要贡品，这种套娃的情况，书上没讲，师父也没教啊···

“那就先制服了，再问个明白。”陈轩禾提议道。

“好！”

李云川一手持剑，一手捏符，朝旁边望了眼。

“陈兄，实不相瞒，刚才在县衙时，是你那体香将它给镇住了片刻。

现在洞中狭窄，香气缭绕不散，或许能逼一逼这家伙，当然小道会在身后保护你。”

体香？

这几年顺风顺水，百邪不侵，是因为身上的味道将一些邪物驱散了吗？

陈轩禾抬袖闻了闻，没有太明显的味道，有泥土的腥气，加之泛着丝丝甜意的桃花香。

又抬头望去，藏在黑暗中闪动的幽绿眸子，满溢慌乱和畏惧。

这妖邪，确实在怕自己。

“那我的安危，就交给李道长了。”

陈轩禾向前迈了几步，感觉一张符箓贴在了后背。

淡雅香气驱散了阴湿山洞的潮臭。

令人心旷神怡的花香，在黑狸子闻来，同毒烟瘴气无异，它将脊背弓起，嘴中发出阵阵“呲呲”的示威声。

陈轩禾小步迈进，等距离拉近到了七尺左右，便小心翼翼地缓慢蹲下，双腿一左一右，鸭子步般继续靠近。

“乖，别动~”

“让我看看···”

蜷缩角落的黑狸子没有过激反应，皮毛沾染的黑液浓稠得同沥青一般。

陈轩禾的右手慢慢伸了过去，指尖点在了黑狸子额头的花纹。

刹那间，灵光辉闪，黏稠黑浆尽数脱落，变得干硬狭长。

陈轩禾顺势一扯，直接将其拉了下来。

不过片刻，手中沾染的黑液，成了细如丝线的漆黑藤茎，茎上长满绒毛，像立心园中最惹人生厌的菟丝子一般。

再看那摆脱束缚的猫儿，皮毛褪成了灰褐色，虎斑纹从耳尖一直旋到尾巴尖儿。

幽绿的眼瞳成了琥珀色，如同被阳光镀了层金箔，湿润明亮，又透着大梦初醒的愚笨。

陈轩禾看它的体型状态，并非是野狸子，完全就是一只普通的狸花猫。

“诶？”狸花猫歪斜了一下头脑。

看样子是没事了。

陈轩禾凝视右手，长舒口气。

身怀玄术而不自知，就知道上天不会亏待了自己。

不过这“摸谁谁傻”的神通，总令他想起一位梳着双马尾的碧发小女孩。

“李道长，接着！”

陈轩禾暂时没工夫理会身旁的狸花猫，只是将手中的黑色杂草向后一抛。

等候多时的李云川心领神会，驱使“风火符”，大声念道：

“巽风召来，离火自燃，焚尽九霄，烬落玄渊···”

呼嗤！

明亮焰光驱散了洞中黑暗，在道人脸上留下黑一道白一道的光影。

烈火焚燃，越烧越旺，可李云川的脸色却愈发难看。

事情同他猜想的大差不差——道门神通，奈何不了这一株其貌不扬的杂草。

火焰焚尽，黑草安然无缺，李云川眉头紧锁，从背后取出一木匣，默默将其收入匣中。

“陈兄，小道的云游兴许就到此为止了。这玩意儿的存在，得早些告知师父。”

“寄生妖物，形如虚无，道门神通丝毫奈何不得，这东西多了，恐怕要惹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还有陈兄这一身异常···等改天，小道和师父再去立心园拜访。”

李云川拱手作别，从洞口一跃而出，消失在逐渐浓重的暮色当中。

陈轩禾移步洞口相送，只看见天边染血，红霞漫天。

扭头望去，恢复理智的狸花猫还杵在原地，消化着之前发生的一切。

“一世修行不易，莫要辜负自己。”陈轩禾丢下一句，拨开头顶乱糟糟的枯藤，沿着山中小径离去。

晚风捎带了早春的寒冬料峭，吹拂过山岗，陈轩禾顿生一种大戏落幕的惆怅。

今日是长见识了，不过自己一开始本是要聘猫的。

此地距离县城二十余里，等再赶回去，南安猫肆也该闭馆歇息了。

下次市集大开，又是六天之后，这期间的闲散寂寥，又要找何事消遣。

嗯？

陈轩禾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朝半山腰的石洞望去。

洞中的狸花猫乖巧坐于原地，尾巴绕了半圈，盘在两根前爪，琥珀眸子只是木讷盯着洞口。

回想这几天，总觉得不太真切。

明明山中有耗子和蚂蚱，还有雀儿等各种鸟类，吃的已经够多了，那它又为何要下山去祸害百姓？

为了区区的小鱼干吗？

失神之际，洞口外传来阵阵粗喘。

陈轩禾匆匆而返，站于洞前，轻抚着骚动不安的胸膛。

“你···要不要随我回立心园？”

“诶？”狸花猫眨了眨琥珀眸子。

“你留在这里，难免又会被东西缠上，我可以助你远离它们的困扰。

况且立心园清幽僻静，不会乱了你修行。

园内有野鸟和虫类，可供捕食玩乐。

我有些手艺在身，家境殷实，也饿不着你。

我又喜垂钓，梅溪中有青鳙和江团，可以直接食用，可以晒成生鱼干，或者制成磨牙用的鱼骨，还有，我不会空军···额···我是说空钩。”

陈轩禾说了一通，又细细思索，想来没有补充的了，便满怀期望的朝洞中看去。

过了许久，狸花猫都没有反应。

陈轩禾平稳气息，开口道：“不急，立心园就在山下，想好了随时可以过来。”

洞前的人影消失了。

天色彻底暗淡。

狸花猫踩着轻柔的步子，来到山洞前的空地。

等夜幕完全拉下，带着烛火微弱光亮的立心园，如萤火虫般卧于郊野。

看了将约半个时辰，狸花猫似乎想明白了，踩着碎石小径默默下了山。

它的决定无关小鱼干。

只是那混沌疯狂的滋味不好受，它不想再被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