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的愿望是世界和平

钱锣，是方舟服务器运维中心的调度员主任。

在黑铜方舟，这个职位非常特殊。

对上，钱锣负责通报服务器的运行情况。

对下，钱锣负责沟通工程师和其他特殊工种，修理、维护和保养方舟服务器。

夹在群众和上位者中间的工作，从没有好做的。

好在钱锣这人的抗压能力很强，工作能力也不弱。

这些年来在上位者和群众之间拉扯迂回，也勉强维持着方舟内的和平。

平淡生活的转折，出现在某个平凡的一天。

那天，钱锣正如往常一般，在方舟内巡检。

偶然间，他发现了一堵出现裂纹的墙壁。

——裂纹，代表着服务器运行出现了乱码。

服务器运行出现乱码，则代表方舟的软件运行，也或者硬件实体，出现了一些问题。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黑铜方舟，已经在历史的尘埃里游荡了一万年。

如此长的时间跨度中，软件运行出现问题，实在是太正常了。

硬件出问题，同样属于正常情况。

——这也是设计者们在预设方舟之初，就已经预料到了的情况。

黑铜是记忆金属，拥有很强的“恢复性”，任何破损会逐步自我修复。

于是，钱锣收集了墙壁上的裂纹——他收集了这一乱码，并将其上传到方舟的运维日志当中。

事情似乎就此结束了。

后来几天，钱锣偶然间发现，记载了乱码的那篇运维日志，从服务器记录中消失了。

似乎是有人删除掉了那天的运维日志。

他试探着询问服务器人工智能，但从服务器人工智能的答复来看，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数据丢失”。

钱锣不太相信。

他留了个心眼。

一段日子过去之后，某个毫无征兆的时间点，【第一次断电】发生了。

电力供应出问题，也就意味着，提供所有人生命能源的方舟反应堆，出了问题。

这是一万年来的首次。

所有人陷入恐惧之中。

备用电源坚持不了多久！

钱锣忙疯了。

一边要监督工程师们检修服务器。

一边要给上位者们一个交代。

另一边还要安抚聚集在车头外面，陷入恐惧和慌乱的人们。

群众和上位者之间的关系本就不融洽，如今出现了这种事，即便解释清楚，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的。

钱锣已经预料到，在此之后，两个群体之间的猜忌必定继续增加。

这场艰难的维修战争，持续了足足半天时间。

在黑铜自我修复能力的帮助下，在工程师们的努力下，半天之后，人们终究胜利了。

劫后余生的人们聚集在车厢里，他们欢呼雀跃，流下眼泪，用手舞足蹈来庆祝“劫后余生”。

钱锣在欢呼声中和其他人一起舞动着，高兴着，大声开口鼓舞着大家，说些“人类必胜”之类的话。

他其实没那么高兴。

他心中十分担忧，只是那担忧没有写在脸上。

服务器反应堆出了问题，这问题出在外面，出在现实世界的黑铜方舟船体之上。

黑铜是记忆金属，自我修复能力相当强。

在过去的一万年里，从未出现过今天这样的断电，不是因为方舟船体没破损过，而是因为之前的破损，都被黑铜自身快速修复了。

现在，断电出现了，这意味着，黑铜的独特“自我修复能力”，已经快要到达极限。

黑铜方舟，快要撑不住了。

钱锣很担心，但他不能把担心写在脸上。

他要想方设法为人类寻找出路。

他找到了服务器人工智能，并向那智慧的结晶询问：

“外界的人类文明已经复苏了吗？”

它回答他：

“很遗憾，没有，整个世界遍布着酸性沼泽，有机物生存的环境被破坏殆尽。

能生存下来的，只有那些没有智慧，且演化出了耐酸耐腐蚀性的单细胞生物而已。”

钱锣接受了这番说法，但内心又存在有隐约的不安。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在车厢里巡检时，发现了更多的乱码。

这些乱码虽然没有毒性，但也代表着服务器运行出现错误。

他照常将这些乱码上传到服务器的运维日志。

他心里清楚，服务器人工智能，恐怕早就已经不再检查这些乱码了。

那智慧的结晶，怎么变得傲慢了？

紧紧张张的几个月后，【第二次断电】来了。

这次断电，间歇性的折腾了足足两天时间。

钱锣忙前忙后，身心俱疲。

人类又一次胜利了。

这一次，欢呼声不再响起。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是方舟出毛病了！

紧张的气氛蔓延到了车厢的每个角落。

钱锣再一次找到服务器人工智能：

“外界的人类文明已经复苏了吗？”

他得到的回答简单极了：

“没有。”

服务器人工智能虽然没有表现出不耐，但已经没有太多回答了。

钱锣这次没有离开：

“在过去的将近五十个千年中，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长达一万年的文明死寂期。”

钱锣盯着那浓眉大眼的服务器人工智能，口中说的话近乎质问：

“黑铜帝国没了，不代表其他人类文明没了。

在其他星辰上的那些国家，那些势力，他们会在酸雨末日之后回到这里，因为这里是他们的祖地。

不管他们走到多远，总会回来的。”

服务器人工智能用温和的语气，说出了冰冷的话：

“那只是你出于浪漫主义的一厢情愿罢了，钱主任。

【落叶归根】，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畅想。

实际上，大多数从祖地出走的人类文明，在到达了其他适合人类栖居的星球之后，都是【落地生根】。

这个星球，依然在一片酸性沼泽的死寂之中。

探测器收集到的数据能证明一切。”

钱锣不再说话。

数据是可以造假的，他心想。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无法确定。

服务器人工智能，是集合了一整个黑铜帝国最尖端逻辑科学的造物。

它拥有【延续黑铜文明】的底层代码——这本身就意味着，它是永远值得信赖的。

作为服务器的人工智能，它永远是最智慧、最理智的。

怀疑最理智的智者，需要的不仅是证据，还有无与伦比的勇气。

……

钱锣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直到某一天，1号车厢的大人物们，忽然集体来到了车头服务器控制室。

“我们要求接管服务器的控制权。”

说话的是曾经帝国的二号长官。

在一号长官于一万年前以身殉国之后，黑铜帝国就数他的职位最高。

方舟内，也就数他的权限最大。

钱锣是服务器运维中心的主任，上位者们和服务器人工智能之间的沟通，原本应当由他来协调。

可上位者们显然急切异常，他们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而服务器人工智能，其态度则温和如常：

“接管服务器控制权的条件有以下几点：

1方舟失控，大部分功能失效。

2车厢内的意识代码出现大规模死亡。

3入侵者出现。”

“十分抱歉，现在未达到所有条件，不可接管。”

大人物们看向钱锣：

“钱主任，我们需要你的控制台管理权。”

在日常的运维工作中，钱锣拥有控制台管理权，是为了能够运行、维护和保养服务器。

钱锣没有做出回应。

一万多年来，钱锣已经看透了他们。

他们，只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毫无家国大义的自私之人，傲慢的无知者。

钱锣从来没对他们抱有幻想。

他对长官们的命令做出了质疑：

“服务器正在正常运行中，长官，我们是否拥有对服务器人工智能进行干涉的理由呢？”

大人物呵斥道：

“执行命令就是了！你以为你是谁！”

钱锣平静的拒绝了大人物们的要求：

“对不起，长官，我做不到。”

车头里的气氛凝滞了几秒钟。

忽然，一个大人物冲上前来，手里的餐刀直直捅进钱锣胸口。

钱锣浑身失去了力气，被大人物一脚踹到了墙角，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漏水的破布袋。

钱锣意识弥留之际，耳边隐约响起了服务器人工智能的声音：

“检测到暴力伤人事件，触发【黑铜帝国《刑法》条例第六条第三则……】”

之后的事情，虚弱至极的钱锣，已经感知不到了。

……

不知多久之后，钱锣重新睁开双眼，胸腹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

他被修复了。

是服务器人工智能做的。

那浓眉大眼正气十足的服务器人工智能，则站在距离他不远的位置，望着他，满脸欣赏：

“钱主任，你做出了无比正确的决定。”

服务器人工智能将手背在身后，眼神遥望车头之外。

车头的屏幕上，星空显化出来。

那并不是真正的星空，只是服务器人工智能为了满足自己的视觉，而创造的假象。

“他们在密谋着一场反叛。”

服务器人工智能声音沉痛。

“这是一场针对黑铜文明的反叛！”

悠扬又悲伤的曲调声响起，那是黑铜帝国最经典的民谣曲调之一。

“在得到了服务器的控制权之后，他们会关停大多数的服务器机组，只保留数据库和前列几个车厢的服务器运行。

到了那时候，大多数人，都会死。”

钱锣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可是……你怎么能把他们杀了？”

钱锣颤抖着：

“你……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伤人呢？！”

他很恐惧，因为人工智能是不能伤人的，这是《人工智能三大定律》为一切智能生命体所制定的底层逻辑。

服务器人工智能用温和的语气回答他：

“世道变了，主任。”

“在创造方舟时，我的代码已经被和其他人工智能做了区分。”

“于我而言，《人工智能三大定律》是‘次优先级’。

与我而言，优先级最高的运行定律，是【延续黑铜文明】。”

“他们对你发动了致死性的攻击，触发了黑铜帝国《刑法》。

《刑法》规则的优先级很高，仅次于【延续黑铜文明】。

且在这次冲突中，《刑法》并未和【延续黑铜文明】发生冲突。”

“所以，我处决了他们。”

钱锣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和他合作了一万年，但朝夕之间便已经变得陌生了的家伙，脱口而出道：

“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服务器人工智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钱锣：

“当然是延续黑铜文明了。”

钱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极大的恐惧在他内心不断发酵，他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往车头外走去。

服务器人工智能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如同一万年里每一天那般：

“钱主任，明天见。”

钱锣朝着车厢尾部，拼了命的逃。

……

……

徐勉听到这里，忽然断了，一下子如鲠在喉，整张脸都憋红了。

“之后呢？没了？”

唯一幸存下来的女人看他这幅疯癫模样，一下子沁出眼泪来，在恐惧中颤颤巍巍说：

“后来就轮到了2号车厢……总之暴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接连发生！

钱主任也在一场暴乱中被疯了的服务器人工智能抓到，伤到了代码，变成了那副鬼样子！”

“好在……好在他运气不错，被服务器人工智能放了一马，所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彻底疯癫！”

“再后来，他偷偷回到车头，更改了进入车头的密码，那疯了的服务器人工智能就进不来了！”

“在那之后，他就想方设法游走在车厢之间，寻找幸存者，把幸存者们带回车头！”

徐勉掐着自己的脖子，把脑袋当拨浪鼓一样大幅度摇来晃去，声音也变得十分尖锐：

“不对！不对！还有呢！服务器人工智能是怎么变成疯癫电子幽灵的？！这段你怎么没讲？！”

他嚎叫着：

“你说！你说啊！”

女人看着徐勉这幅疯癫模样，吓的流泪不止，脑袋完全不能思考了，只颤颤巍巍的说：

“我真的不知道了……”

她看着徐勉那奇形怪状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鬼。

理智崩溃之间，她大哭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徐勉忽然停止了嚎叫，从上到下打量着她：

“我想要的太多，你给不了。”

那打量的眼神让她毛骨悚然。

也是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什么。

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她在满脸泪痕中睁大眼睛。

她曾经在车厢里听说过一些关于上位者们的荒诞丑闻，知道上流的人会做最下流的事。

她只是没想到，这事终有一天会落在她身上。

这人到了这个关头，竟然还在想这事……怕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为了活下去，她毅然决然，拼尽全力：

“无论你要什么，我都能给！”

徐勉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

“真的吗！”

女人使劲的点了点头。

徐勉猴急道：

“那你过来啊！我小声告诉你！”

女人鼓起最后的勇气，来到他身边，竭尽全力向他展示着自己最后的求生资本。

徐勉凑到她耳边时，她已经几乎停止了呼吸。

只听徐勉悄声道：

“我想要的是……

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