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瑭走了,但是他死前的那句感叹,却让人闻而脊背发凉“蜀中孟公在,长安不易主”这是太祖赞叹孟遂的话,本是盛赞之言,如今听来却别有一番味道。
小苏清晰的记得陈永瑭说出这句话时皇帝嘴角的那一丝抽动,是恨意吗?
不,是恐惧,是天子的忌惮。
十天前,陈永瑭传信于越地越国公吴苛。
五天前,陈永瑭拜谒兵部尚书陆宣府邸。
四天前,陈永烨宴请禁军统领楚十全。
三天前,陈永瑭约见华国公晋仇之子晋云忌。
两天前,陈永瑭求见上将军徐世恭。
一天前,陈永瑭遣人联系了朝中二十八位元老重臣。
六个时辰前,皇帝已经累计收到请罪奏折三十六份,其中越国公吴苛,华国公晋仇,禁军统领楚十全,上将军徐世恭等四位重臣更是直述陈永瑭意图不轨之事。
这些人都是忠心吗?在陈永瑭说出那句话前皇帝认为是,但是陈永瑭那句话后皇帝知道不一定是。
人人心中皆有一杆秤,权着忠孝节义,量着利益得失,衡着人心向背。
没人愿意去撼动既定事实,人人都知道陈永瑭不会成功,因为蜀中孟王仍在,镇南军仍在,纵然陈永瑭可以夺得长安,只要镇南王振臂一呼,镇南军立时可夺回长安,重新拥立旧皇复辟。
可惜世人皆知孟氏忠义,唯有天子不明。
陈永瑭当是恨透了皇帝,他临死还不忘留下皇帝自毁长城的诱因。
玉阶上的血很快就被洗干净了,当旭日东升,一群峨冠博带的朝臣走进承天门时,血腥味就已经散去了。
有时候被遗忘的不是历史,只是昨天。
乾元殿内皇帝已经落座在那至尊之位上,他眼前的珠帘遮着他的眼睛,看不见喜怒。
陈永萧、陈永烨、陈永桓先后走上玉阶,朝乾元殿中来,临进门时,陈永烨一脚踏在陈永萧前面,然后轻蔑笑道“承让”。
陈永萧并未搭话,只是主动退了一步,让陈永烨走在了前面。
陈永烨如愿以偿的被皇帝褒奖,得到食邑万户,黄金千两。
陈永萧却得了一个执戟守城三月的罪责,因为他没看住自己的王府,他的王府昨天晚上着火了,虽然没有多大损失,但却烧了一整个庭院,还祸及周边三处商铺。
天色渐渐晚了,朱雀天街之上行人稀疏,时不时还有往来兵丁巡逻,毕竟长安刚经历了一场动乱,诏府还是得格外用心才好。
小苏坐在马车里,陈永萧就坐在她对面,马车摇摇晃晃的前行着,两人各有心思,一路无语。
小苏手里捏着一个香囊,是她出宫前贵妃给她的。
那个失去了一切的可怜女人,眼中已经流干了泪水,她巴巴的看着小苏,告诉她“高氏根基不在京城,在江南。”
又是一个满怀恨意的人。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世人何辜,为何如此苦。
小苏收了心神,将香囊收入袖中,此时她才发现父亲写给陈永瑭的回信丢失了。
第二日小苏搬出了萧王府,她刚搬回镇南王府,烧了自己院子的王若卿便迫不及待的搬到了当家主母的院里。
陈永萧和小苏同时收到了消息,三尺白绫,贵妃将自己吊死在了许鹤殿里。
身份尊贵,统御六宫二十年的贵妃娘娘,死时身边无一人陪侍,身无长物,只抱着两双虎头鞋,那是他的稷儿和瑭儿小时穿过的。
贵妃死了,京城没有挂起一只白帆,无一人带孝。
小苏再见皇帝时已经是半月后了,他老了,慵懒而疲惫,不再像是一个皇帝,反倒像是天桥下躺在夕阳中的老乞丐。
有时候皇帝和乞丐,这两种人还真是相似之处颇多。
陈从勉曾对高莹莹说过“恋看江南花长在,取君沧海水一瓢。”
陈恂曾对萧忱说过“关山月下只初见,从此一心待长夜。”
宣王曾对璋成太子说过“江河连山血连骨,手足安可不相怜。”
大宸皇帝曾对镇南王说“一诺天下皆不顾,只愿此生君不负。”
高莹莹死前说道“君看沧海皆是泪,何有覆水收一瓢?”
萧忱死前说道“关山不见月长明,任他风吹一夜灯。”
璋成太子死前说道“此身已许同袍义,安能提剑入天门。”
镇南王该怎么说?
他只会说“天子不需负天下,何用顾我一臣心。”
“父亲,陛下多疑,此时召您入朝,不可不虑。”孟扶疆跪在地上祈求孟辕。
“多虑多恼,何必自寻烦恼。”孟辕摇摇头。
“父亲,那孩儿陪您一起上京城。”孟扶疆一脸倔强。
孟辕看着眼前的这个儿子,他真的很像自己,一脸的刚毅不屈,天生的军人筋骨。
孟辕一生不为自己征战天下,战无不胜而骄傲,但他却为苏袖为他生的这三个子女而自豪。
“好,我们一起入京。”孟辕重重的点点头。
夜已经很深了,雾气迷漫看不清园中道路,孟扶疆绕了很久才走到自己的院中。
栎华房间的灯还亮着。
万家灯火总有一盏彻夜长留,为的是照亮良人归来的路。
而他不是良人。
孟扶疆在院中石桌旁坐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里面的茶水早已经冰凉了,他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茶叶泡了很久,茶汤苦涩,孟扶疆却喝了一杯又一杯。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窗上的人影,那是他的妻子,他此生挚爱的女人。
栎华是个好妻子,但她不爱他。
人们都知道女人敏感,能感觉到男人的爱意深浅,可男人又何尝不能呢,只是他们不说罢了。
孟扶疆回想起他初见栎华时,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他想起他合衾共饮时那个俯首低眉的新妇。
他携手祭祖时那个恭敬贤良的妻子。
他把臂同游时那个曲意陪笑的伴侣。
那个嫁给他后便不得开心颜的女子,他亏欠了她一生。
他从未要求她忘记心中人,因为他明白是自己娶她时根本没有问过她是否愿意。
她已然不快,自己怎可为她再添烦忧。
苦涩冰冷的茶水也有饮尽的时候。
“是该走的时候了。”孟扶疆摸了摸下巴,许是浓雾打湿了自己的短髯。
屋内响起了栎华的声音“还音,你去看看是不是二爷回来了?”栎华似有所感。
“公主,您怕是思之过切了。”一旁的还桐打趣道。
“哪有,小丫头片子尽会乱说。”栎华一脸羞怯。
“好好好,不是公主思念二爷,是咱们的小公子想念爹爹了。”还桐一说,还音立马附和笑道。
栎华就要起身打她们,还音赶紧跑去开门看孟扶疆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还音打开房门看见的是空无一人的院子,便悻悻的关上了门,粗心的小丫头并未发现放在石桌上的那盏用过的茶杯。
栎华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但她看不到远去的孟扶疆。
她轻抚自己的肚子,她已经有了孟扶疆的骨肉,只是孟扶疆并不知道,恐怕他不会再有机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