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君父 煮肉烧白骨,欲罪何须有

冰冷的雨落在长安街头,给这座古老的帝都留下了深深的寒意,也让这座城里的人变得冰冷。

以万物为其形的水,会因为寒冷变成可雕不可塑的冰,温文尔雅的乖孩子,也会因为心寒,变成可折不可弯的叛逆者。

都说人心会变得坚硬,那是因为人会越来越强,但其实人心变硬,总是如金刚石一般,纵然是有世间最大的硬度,还是会被轻易击之而碎。

人终究是人,脱离不了那一丝情感的羁绊,有了弱点。

盛京神都,长安百年,春秋换过冬夏,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多少天皇贵胄被碾压在轮毂之下,碾进尘土之中,只留下浓浓的血腥味。

许是天神嗅到了地下的血腥味,不由的伤感而泣。

刚刚落过的雨,又来一场,接连的大雨终于将秋拖入冬。

小苏夜半猛的打了一个寒战,从满是血光的梦中醒来,窗外竟然已经是鹅毛大雪了。

琅歌掌灯从外间走进来,小声问道“小姐又做噩梦了吗?”

小苏点点头“帮我倒杯水吧”,她的嗓子有点沙哑,鼻子也有点不透气,应该是伤风了。

“小姐,要不要再传医师过来瞧一瞧。”琅歌倒了一杯热水给小苏。

“不用了,府上人都睡下了,明天吧”小苏看看窗外的大雪,心中感觉有些压抑。

许是因为风邪入体,她的脑中像是有无数丝线在缠绕交错,让她不得安宁“琅歌,扶我起来,我想去外面走走。”

“小姐,屋外正下着大雪呢,你刚受了风寒,可不能再吹着凉风了。”琅歌急忙阻止。

小苏却并未听琅歌的劝阻,推开被子,穿着单衣已经下地来了。

“无妨,给她穿厚一点,我陪着她!”此时一个声音在纱账外响起,竟然是陈永萧。

琅歌面色如常,没有丝毫惊奇。

“他什么时候来的?”小苏看着琅歌,眼中多是不解。

“王爷一直这这儿守着。”琅歌低下了头。

“给我更衣吧。”小苏没再追究什么,毕竟纱账外的是王爷,而琅歌又能怎样呢。

不多时小苏已经穿戴整齐,厚厚的夹袄裹在她的身上,不显得丝毫臃肿,却更衬托出她本就纤细的腰身,一头浓密的长发自然的披落在白色的披风后面,宛若水墨瀑布,未施粉黛的俏脸更显得羸弱苍白,灯火映照着屋外的雪瓣洒落,也映照着小苏,她轻盈的如幻梦仙子,似要脱尘而去。

她刚走出纱帐,就感觉有人扶住了自己的左手,小苏没有挣脱,跟随着陈永萧来的屋外,漫天的大雪已经将院子遮盖成白色了,昏暗的灯火,艰难的散发微弱的光。

“古人说,世有大冤,六月飞雪,你说是不是有人含冤而死了?”小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问陈永萧,但她知道陈永萧会回答的。

“古人愚昧,臆测天意,天下冤死之人何止千万,若是每次都有上天示警,那岂不时时皆有大雪。”陈永萧一如既往的言辞犀利。

说完之后他似乎觉得不妥便补充说道“如今已经入冬了。”

入冬了,万物沉寂。

“夫子今夜会死吗?”小苏问道。

这次她是在问陈永萧,她转头看着陈永萧,她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

陈永萧没有看她,只是轻轻的点点头。

“皇权是永远不可挑战的,除非你是为了推翻他。”陈永萧看着眼前纷飞的落雪,眼中满是冰冷的刀锋。

小苏轻轻的伸出右脚,试探性的在雪地里踩了一脚,踩出一个黑色的脚印。

看来只是天空冷了,大地还没冷,雪只是短暂停留。

第二日早晨,小苏从睡梦醒来,刺眼的雪光让小苏一阵眩晕。她想用手挡挡光,却发现自己的左手还攥在陈永萧手中,她自己也还躺在陈永萧的怀里。

没想到昨夜看雪,自己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但看样子陈永萧应该是陪了她一夜未睡。

她赶紧起身,没成想猛的一翻身,整个人差点从廊上长椅上摔下来,幸好陈永萧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住。

陈永萧没有多话,直接将她抱起,走进了屋内,将她放在床上。“雪已经停了,是冬是秋已成事实,你好好休息吧,后面之事,交给我吧。”

小苏没有回答他,她不知如何回答,她明知今日之长安已经不同昨日之长安了,银装素裹的亭台楼阁之间也不再是往日的清谈畅饮,琴韵风流。

陈永萧走了,他很了解小苏,没期待小苏会给他一个正眼。

悲歌响起的是那么匆忙,那些该为悲歌痛哭者还未看清悲痛的始末,那些想为悲歌庆幸者还未准备好假装拭泪的丝帕,但是噩耗响彻天下时,没人能无动于衷。

丧龙钟响五十六下,有皇室之人殁了。

“是谁?”

“是东宫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琅歌的的声音在小苏的耳畔回荡。

怎么会是他呢?他那般恭谦儒雅,磊落光明,上天却不肯留给他一个时代。

小苏想起他的大哥孟扶阁谈论起储位之争时的那番言论。

古之明君皆有识人之能,当今皇帝虽然喜欢和自己非常像的陈永烨,但是他一定不会将江山交给陈永烨,因为大宸立国日久,朝局渐渐稳定,不需要一个只知权谋的皇帝,需要的是一个能凝聚天下民心,品度天下士子的皇帝。

孟扶阁说的没错,皇帝不喜欢陈永稷,因为他们政见不同,性格不同,但是皇帝是有脑子的,他会留下一个适合时代的后继之君。

陈永稷无疑是最合适的那个,他是皇长子,有学识,有才干,有眼光,有威望,他几乎拥有成为一个仁君的所有潜质,唯独少该有的权谋。

为君者不可只知权谋,却也不能丝毫不知权谋。皇帝杀夫子也是在刺激他成长,却不想强压过甚,以至酿成惨祸。

小苏入长安之时,陈永稷已经有了实职,为文渊阁侍书,这个官位可谓微末,但是他多次离京为皇帝寻访隐士大才,文渊阁有大学士一十三名竟然有六名是他寻访而来。

小苏依稀记得,前朝名宿,被誉为江南士子领袖的余伏就是他请到的。

那是年前的夏天,韩夫子因为前朝画圣莫道寅的一副遗作被贬谪出京,陈永稷直言求情被皇帝怒斥,并以太学无人教学为由,将陈永稷打发出京,让其去寻访名士,为太学士子传教。

当年江南湿热,北方也不凉快,小苏都还曾在小晚湖畔避暑。陈永稷跋涉千里之遥,在酷暑之下的江南,顶着烈日暴雨,站在余伏草庐外,每日早晚,孜孜不怠,一待就是七天,这才请了余伏回来。

余伏已经年近古稀,本来是一心归隐的,终究被陈永稷一番诚意打动。

余伏进京前与陈永稷约定,他此来京师,只修书立传,不言教说学。

不论如何能请得余伏老先生入京,都可谓大大长了朝廷脸面,但皇帝并未夸奖陈永稷,反而在金殿之上将陈永稷臭骂一顿,说是陈永稷不知体恤余伏老先生,让老先生跋涉千里,并且令他不日出京再度访寻名师,任教太学。

陈永稷只得继续寻访,而等到陈永稷出了长安,皇帝立马将余伏老先生请入皇宫,拜为文渊阁大学士,并且排在文渊阁十三学士之首。

皇帝如此做法已非一次两次,还有一次是和小苏的外祖父苏万圭有关。小苏在马场被惊马踩断胳膊,陈永稷以为此事绝非偶然,因为不可能两匹马无缘无故会同时被惊到,肯定有人谋划使坏。

陈永稷上书请皇帝彻查,皇帝明里应承,暗中却训斥了陈永稷。

皇帝觉得他小题大做,若是查出真是人为,那皇帝怎么好对镇南王交代。镇南王的宝贝女儿在京城被暗害,岂不是显得皇帝无能。

苏万圭每年上缴的赋税就足够养活江南十之三四的省份,其财力不可小觑,每逢灾年,皇帝还要倚靠是苏万圭调运粮食赈灾。苏万圭听闻自己唯一的宝贝外孙女受伤了,竟然直接抛下了自己日进斗金的生意来了长安。

苏万圭脾气极大,而且越老脾气越暴躁,竟然在陈永稷当面发火,让陈永稷彻查此事,还小苏一个公道。

陈永稷奏请皇帝让刑部彻查,皇帝又训斥了陈永稷,说是刑部行事诸般流程复杂,让陈永烨担起皇族责任,亲自督察。

陈永烨粉饰太平,不愿深究,督察结果是两个喂马的将霉变草料错喂给陈永萧和小苏的马,最终不过判了喂马的两个人刺配。

虽然结果不尽满意,但每一次都是陈永稷在努力的争取公平正义,皇帝只会虚以粉饰。

小苏翻身,想将自己混乱的思绪压在枕下,没成想自己的回忆更加清晰起来。

陈永稷,那个谦逊有礼,但刚烈不屈的皇长子。

他最大的问题是和皇帝有着观念上的根本分歧。

皇帝治国推崇术法,御官驭民,视天下百姓为草木,无自有思想,行严法铁律,锁民之志,重耕战,轻传学,愚民之心,设三六九等,使万民只以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陈永稷却认为,天下共治为本,百官有属,万民有业,天下有心,人人都对这个国家有信心,有着自然而然的归属感,自然每人都会尽心尽力的去维护这个国家的繁荣稳定。

陈永稷很早就提议,开课授学,开启民智,让百姓了解国家。广开言路,天下议政,让百姓治理国家。均田平税,削爵设职,让百姓和贵族平等。

皇帝一一驳回了陈永稷的想法。

好像凡是陈永稷的想法皇帝都驳回了,陈永稷这个太子应该很绝望吧。

对啊,陈永稷很绝望,他若不是绝望怎会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