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彧一路西行,督查北境军军务,再转回西凉,已是三月以后。
这日大雪,天色晦暗,屋内生着炭,姜琰穿着寻常素色练裙并外袍,抱着手炉,凭窗赏雪,突然听得一声低语:
“公主。”姜琰回头,一人安立于室中。
“高谦,你回来了。果然好本事,门外有人把守,你竟如履平地。”
“他们怎拦得住我。”
“你莫不是……”
“放心,只是击晕了。”
姜琰会心浅笑。二人对坐于案前,姜琰自净手烹茶。
“侠士请用。”
高谦接了茶盏,问道:“这是何茶。”
“侠士不妨一猜。”
“高谦粗鄙,恐不得要领,还请公主赐教。”
“这烹茶之水,是兴庆去岁松枝上的雪所融;梅花取自京城含元公主府;嫩竹叶是京城铜雀楼私宅冰室中,侠士所存。因此这茶,即有梅之傲雪,又有竹之欣欣,还不乏松之岿然,名‘岁寒三友’,特敬奉挚友。”
“公主抬爱,当真视高谦为友么?”
“自是。自你我相识,我一直视你为友。只不知侠士视我如何?”
“高谦自然把你当做挚友。”
“如此,我有一事想问侠士,侠士若真把姜琰当做朋友,还望实言相告。”
“公主请讲。”
姜琰自腰间掏出铁笛,至于案上,道:“侠士相赠之铁笛,还有隐于腰间的软剑,此番去西域所了之旧事,若姜琰未猜错,侠士是西域大月部族皇室后裔。”
高谦听毕轻笑:“公主聪慧,所言不虚,我是最后一任大月王的嫡孙。”
“果然如此。”
“阿婧,你可怪我一直对你隐瞒身份?”
“怎会,你瞒我,必有你之思虑,你事事都以我为先,几次救我,我还未报你救命之恩。”
“朋友之间,不必言谢。”
“你此来是同我告别?”
高谦抬眼望着姜琰,目光中具是不舍,“为何如此说。”
“大盛收复北境,西昌被压制在黑水城,已不能威胁西域。你此番去西域,必是召集族人复国。”
“当真是何事都瞒不过你,大月能复国,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大盛也无法收复北境。”
“你莫笑我,你知我只是为一己私利罢了,怎敢受你谢我。现如今你便是大月王,自然要同我告别。”
“阿婧,我同你告别,你可有不舍?”
“故人即将远行,姜琰当然不舍。”
“阿婧,我为大月王不假,但我此来不是同你告别。”姜琰不解,疑惑看着高谦。
高谦继续道:“阿婧,你天资聪颖,必知我爱慕你已久。”
姜琰不意外,亦不知如何答话,只能低头不语。
“我初接近你,确是想借姜家,摆布大盛对付西昌,寻机复国。可时日久了,我对你之意便……”
“高谦,你不必再言。自竹里馆一事后,我便知这世上若有人愿为我赴死,栾彧自是第一人,第二人非你莫属。”
“你还想着栾彧。我本以为你救下他,又筹谋北境军返回兴庆,他会感激你,即便知你有事隐瞒,也会既往不咎。谁知栾彧这小人,丝毫不念恩情,竟敢将堂堂大盛长公主,自己的夫人,囚禁于房中。”
“他是手握重兵的武宁王,我只是一个见罪于皇上、太后,空有长公主名头的孤女,他为何不敢?”姜琰苦笑。
“你还笑得出。在京城时,只要离宫,你便一日都不会闷在府中,如今关在这房中三月,阿婧,真苦了你,是我来迟了。”
“无妨,时日久了,便惯了,莫为我担心。”
“阿婧,我此来,便是救你出去。”
“不必,我在此很好,多谢你好意。”
“哈,事到如今你还存妄想,你觉栾彧还会回头么?我早言栾彧不过一心胸狭窄之小人,他若知收复北境是借你之力,必会厌弃你。”
“罢了,休再提他,不论他如何,我已出情绝之语,断不会回转。”
“既如此,你为何还要留在此地。”
“他终有一日会明了,会放我离去。”
“哈,阿婧,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痴傻之人,你即已无意,为何还要受困于此?阿婧,你莫担忧日后,你同我回去,我为王,你为后。你知我不懂朝政,国中之事,皆交由你主理,以你之才,莫说偏安一隅之小国,纵使是大盛,也无不可。”
“高谦,多谢你厚爱,但我对你……。”
“阿婧,我知你对我无意,你此生也只会对栾彧一人有意。无妨,我不强求,只要你在我身边,让我护你一世周全,我此生足矣。”
“呵呵,想不到这世上竟是你最知我心。”
“阿婧——”
“高谦,多谢你。我即对你无意,又岂能误你?况且,你此后身份大不同,会另有一番广阔天地,何苦要耽在我身上,我不过是旁人之弃妇,莫要为一残花留意。”
“阿婧,莫出此言,你在我心中,一如初见。”
姜琰一时无言,看着高谦,高谦又道:“阿婧,我怕伤你,本不欲告知你,如今见你竟为一薄情负义之人误自己一生,我便不能再瞒你。”
“何事?”
“你可知这三月间栾彧身在何方?他向西巡视北境军务,西域各国为了巴结大盛北境王,送了他几十个西域各族美女。他把这些女人安置在西凉军营之中,供他取乐。西凉本就是北境军事重镇,他日后必是打算常驻西凉逍遥快活,如何还想得起困在此地的你来。”
姜琰越听脸色越是发白,半晌儿方问道:“此事当真?”
“阿婧,我何时骗过你?此事在西域,街知巷闻。”
“罢了,我不能令他开怀,如今有人可使他开怀,我当欣慰。”
“阿婧,栾彧从不是你的良人,跟我离了此地,我此生只你一人,永不负你。”
“‘此生只我一人’,栾彧亦有此言,可如今物是人非。”
“那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以大月国为彩,向你求聘,你名为后,实为君,可好?我一无所有,你就不用担心我会抛下你。大月虽小,可总大过这武宁王府;指点一国之江山,总好过困囚在这小小卧房之中,难道你就甘心在这房中虚度年华?”
姜琰苦笑,“高谦,多谢你。可我要这江山又有何用呢?”
高谦一时无语,长叹口气道:“哼,我早知是此结果,公主若贪恋江山,大盛皇后之位亦唾手可得,又怎会瞧得上我大月小国。罢了,阿婧,此事不提。我有一事相求,望你成全。”
“何事?我若力所及,必不推脱。”
“我欲拜你为大月国丞相。”
姜琰吃一大惊,呼道:“拜相?我一女子如何为相。”
“阿婧,你莫惊,西域风气开化,不似大盛,女子亦可在朝为官,甚至为一国国君。大月初复国,事务繁杂,我不擅此道,因此想托付于你。”
“那也不可。高谦,你抬举我了,我并无理政之能。”
“公主这是有意推脱,旁人不知,高谦怎会不知公主之才。我只问公主一句,公主说过会报答救命之恩,可还作准?”
“自然是作准,若是你一人之事,我自当……”
“公主误会了,你我既为挚友,我救你,岂会要你报恩。你可还记得,竹里馆里三十私卫,你可知他们是何人?”
“他们?难道不是你帮我招募的江湖游侠?”
“他们是我的族人,是大月皇室侍卫的后裔,奉家族使命,在我身边保护我。”
“什么?”姜琰回忆起那日,敌众我寡,若是一般为钱效力之江湖中人,见此情景必有退却者,然那日三十几人无一人畏战,皆奋勇向前,见高谦被困,亦多有上前营救者。思及此,再无怀疑。
“公主,我大月族人为救你和栾彧,丢了二十多条性命,难道你不该还了此情么?不止如此,栾彧那日背部中了两只弩箭,竟毫发无伤,旁人不知原委便罢了,公主难道也不知是何故么?”
“那软甲?”
“不错,那软甲正是我祖父之遗物。我大月国破,几十年来族人四散,受尽西昌及他国的欺凌。如今终得复国,可国小民弱,难免被欺。”
“高谦,你莫再言,我同你去便是。”
“当真?”
“姜琰又何时骗过侠士你,不,如今,该称你‘陛下’。”
“阿婧,莫取笑我。你何时动身,我来接你。”
“此时动身。今日若不走,我恐怕便走不脱了。”
“正是,今日我来,已打草惊蛇。你快些打点。”
“无甚打点,只两样东西。”
西凉城北境军营中,栾彧立在沙盘之前,突一阵心悸。苏清风进门,正见此状,道:“王爷,这连月来劳累,不若先歇息。”
“无妨,待探子回报。如今西昌王病重,西昌不稳,各部族亦有蠢蠢欲动者,万一开战,恐会波及大盛,不得不未雨绸缪。”
“是。”
“兴庆如何?”
“无事。”
“本王是问府里。”
“府里亦无事。”
栾彧气结,怒视苏清风。
“王爷不过是想问王妃如何,为何不直言?”
“快讲。”
“王妃她——”
“王妃如何了?”
“无事。府里方报来,王妃无事,王爷放心。看守的弟兄原怕王妃闹起来,他们不敢阻拦,恐会违了将令,不想王妃从不吵闹,甚是体恤他们。”
栾彧思念爱妻已极,那日与姜琰发作,事后想来后悔不已,又碍于脸面不肯立时致歉,现下心中暗忖,西凉事毕便回兴庆,不论如何也要哄了姜琰回转。
翌日天微明,栾彧即被一阵吵嚷声惊醒,忙步出询问,一军士上前跪地道:“王爷,昨日午后,王府被袭,所幸无伤亡,只是……”那军士抬眼看栾彧,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快报。”
“王妃被劫走,不知所踪。”
“什么?何时之事。”
“守门的弟兄是午膳后被击晕,应是不多时,王妃即被劫走。至半夜发现王妃失踪,便急忙去追。可昨日雪大,待出府寻时,地上已无半点痕迹。”
能突入王府,不杀一人,劫走一人,栾彧能想到的只有一人:“贼人是何样貌,可曾看清?”
“着一身白衣,身型消瘦,面上亦是雪白。”
“果然是他。”栾彧恨恨的说,转身便唤来坐骑,又叫苏清风,出营向东而去。
立于房中,见姜琰所烹之‘岁寒三友’尚在,人已无踪。栾彧欲哭无泪,深悔自己为何要将姜琰一人独留府中。
“明月,本王问你,王妃可带走何物?”
“何物都未带。”
“未带一物?王爷,难道王妃是被强人所劫?”苏清风猜测道。
“啊,王妃平日里用的玉芯枕不见了。”明月又道。
“非是强人劫持。玉芯枕是宣裕太后之旧物,必是王妃带走。”
“王妃最心爱之物,都在此箱中,奴婢看着,样样具在。”
栾彧听闻,抢上前来打开一观,便见一玄色布包,里面是一件软甲;又一老旧木匣,以火漆封了,打开便见一短剑安卧匣中。栾彧盯着那短剑,不觉悲从中来,喉头发甜,竟吐出一口血来,明月吓坏了,急忙唤医。
“明月,回来。”
“王爷,你……”
“无妨。王妃这三月来,心情如何?”
“王爷何必要问?整日被关在这屋中,任是谁都不会开怀。”
“王妃竟一次都不曾要出去么?”
“不曾,奴婢劝她出去,她都不肯,只说这是王爷之令,必当遵从。王爷当真太委屈王妃了。如今好了,王妃这一走,恐不会回来了,王爷可遂了心。”
“明月,休得胡言。”苏清风看出栾彧郁结,忍不住出言喝止妹妹。
“王妃的父亲,可还在后院否?”
“回禀王爷,末将刚已查看,亦被劫走。”
“清风,马上派人去京城,王妃必是回了京城。”
“是,末将遵命。”苏清风得令,转身便走。
“回来。”
“王爷还有何吩咐?”
“就算把京城翻过来,也要找到王妃。”
“是。”
两月后苏清风回栾彧,寻遍京城,也无姜琰踪影。寻到了姜家人问,具称不知姜琰行踪。
栾彧没了章法,不知再往何处找寻,此时栾彧方知,自己对姜琰知之甚少。
这边厢栾彧每日四方遍寻姜琰不得,怎会留意西域一小国复国拜相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