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星星与生命 17

自从中年女医生她得知俞纾冉的情况以后,总是尽可能地向她表达善意,她跟她说话时也不像小男孩刚住院时那样态度冷淡、情绪急躁,而是脸上总洋溢着和蔼与温柔。她会慢条斯理地跟她讲述小男孩的治疗情况和需要注意的事项,耐心地解答俞纾冉的每一个疑惑,并且还会在她们的谈话结束时宽慰俞纾冉“不用太担心,肺炎已经控制住了,再治疗一段时间宝宝就会有所好转。”这些话在俞纾冉听来是莫大的慰藉与鼓励。她虽然不善表达,但是在她心里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位中年女医生。在那段晦暗艰难的日子里,那位女医生是唯一一个与她在精神上并肩作战的战友,尽管女医生对此一无所知。

为了治疗小男孩大脑发育迟缓,女医生还给他推荐了营养科和康复科的专家为孩子诊治。俞纾冉隔三差五地抱着孩子去营养科问诊,然后再去康复科检查。尽管这两个科室只是开出了一些营养药剂、传授一些按摩手法,但她如获至宝般深信这些药剂和方法能够治好孩子的脑病。每当俞纾冉怀抱着孩子穿梭于大半个医院的时候,冬日的暖阳时常洒在母子两身上。在清冷的空气中,俞纾冉时常感觉希望的小火苗在心中跳跃着、燃烧着。她不会错失任何一次有望帮助孩子康复的机会,也不会错过任何一缕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晨曦微光。这是她的信念,清冷的风吹不散,阴险狡诈的病魔也夺不去。

由于婆婆年迈根本无法在夜里照看小男孩,俞纾冉只能让她晚上回酒店休息。尽管有时她坚持要留下来在医院过夜,可是她也完全帮不上忙。几乎一到晚上十点钟,她就像被困意纠缠住了似的坐在床沿上打盹儿,不一会儿功夫便蜷缩着身子倒在床尾空出来的地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与陈彦一样,只要睡着就会鼾声四起,吵得病房里的其他人都没办法睡觉。大家都会在第二天早上偷偷跟俞纾冉说“让你婆婆回去睡觉吧,病床上躺着哪有酒店床上躺着舒服,我看她也给你帮不上什么忙,何不让她回去呢!”每每这时,俞纾冉都会面露尴尬地说“她今晚就回酒店休息呢,我们都说好了。”于是,她们渐渐地养成了习惯——白天在小男孩输液的间隙里,俞纾冉伏在床边小憩一会儿,要是她睡过了头,婆婆就会替她唤来护士给孙子换药或者做别的护理。夜晚则完全由俞纾冉一个人照顾孩子,婆婆一到晚上八点半就会准时离开病房,从医院走回对面的酒店。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体力透支中,俞纾冉日渐消瘦。她每天吃的很少,几乎每顿饭都会将饭盒里的三分之一的食物剩下。很奇怪,那段日子里她完全感觉不到饿。有时她忙着配合护士扎针或者抱着小男孩去其他科室复查错过医院的午饭时间后就会空腹度过一整天,直到晚上才能吃上一天里的第一顿饭,可她的饭盒里还是会剩下三分之一的饭菜。她完全没有胃口,看到食物根本没有一丝食欲,如果不是为了保持体力照顾孩子,她甚至一整天都可以不吃不喝。不是她不想吃喝,而是她根本没有想要吃饭或者喝水的生理需求。这令她自己也感觉到诧异。

但她对于睡眠的渴望却是迫切的,有时她坐在小板凳上都会睡着,有时碗里的饭菜吃了几口也会睡着,睡意总是不知不觉侵袭她,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攫住她、控制她。她发现自己仅靠信念和意志完全无法与身体里强烈的困倦相抗衡,这令她愁苦和愧疚。只要她醒来时发现小男孩的液体快输完了的时候就会心生愧疚,然后狠狠地警告自己下次不许睡觉。可是,下次她还是会睡着,睡意就像是魔鬼附体般不受控制,即使在心里承受痛楚和折磨的时候,它也不会放过她渴望清醒的意愿。她实在太累了!在痛苦与疲惫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困倦总是比饥饿来的更快更猛烈,它似乎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入侵她的大脑,最终如愿以偿地让她失去意识、沉入睡眠,她仅凭心中的信念根本无法与其对抗。

就这样,母子两在那件充斥着消毒水和哭闹声的病房里相依为命,一切看似都在晨曦的光辉照进房间的时候显得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然而,母子两注定命运多舛。在小男孩入院半个月后的某个下午,他的病情突然毫无征兆地恶化了。他又一次嘴唇青紫、就连手指和脚趾上也出现了青紫,面色像漂白过一样,他的嘴唇微微张合着,吃力地一口一口地吸气、呼气,他的哭声细若游丝几乎听不到了。站在一旁的护士和俞纾冉都吓坏了,护士慌乱间跑出病房叫来了医生。俞纾冉瘫软地站在医生身边,口中哭诉着“大夫,孩子是怎么了?不会有事吧?”医生一脸肃穆地在小男孩身上做着检查,对于俞纾冉的哭诉根本无暇顾及。直到检查完毕,并在小男孩身上进行各种抢救措施以后,她才转身对俞纾冉说“宝宝情况堪忧,应该是‘先心’引起的,现在能不能挺过去就看造化了,我会尽力救治的,实在不行就送ICU。”她说完就走出了病房,没等俞纾冉回过神来继续追问她,她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了。少顷,那位责任护士再次回到病房,她径直走了到小男孩的病床前。这时,俞纾冉正在俯身望着虚弱的孩子,脸上依旧挂着泪痕。护士站到她身边轻声说:“陈文泽家属”。俞纾冉擦了擦眼泪直起身子看着她说:“‘嗯,是不是还要有什么治疗?”

护士手里拿着一张纸站在俞纾冉面前,她脸上的表情比先前任何时候还要严肃阴沉。她说:“王主任让你在这个通知书上面签个字。”她说着将那张纸递给了俞纾冉。

俞纾冉接过那张纸,《病危(重)通知书》几个用浓重的粗体写成的大字赫然眼前,俞纾冉感觉眼前一黑,近乎晕厥,她声音颤抖着说:“护士,孩子——,孩子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护士,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到了她手中的那张沉甸甸的纸上。

护士点了点头,没有吭声。俞纾冉紧紧地攥着通知书的一角,那张纸因为她用力过度而卷曲,她的脸也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五官都紧缩到了一起,她的脸看上去就像一个被人揉捏过的纸团。她咬了咬嘴唇咕哝道:“好吧,我签。”

护士将手中地笔和垫板递给她,俞纾冉浑身颤抖,她的手完全不听使唤,握再指间的笔跟着她的手不停抖动,她极力抑制着心中的恐惧在‘家属/监护人签字’一栏歪歪扭扭地写下三个字‘俞纾冉’。填写日期的时候,她停住了笔,护士见状提醒她说:“2014年12月7日,下午3点12分”于是,她又按照护士的提示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日期。

那张纸又回到了护士手中,她拿着纸轻声说道:“目前宝宝情况很不稳定,这也是医院的流程,所以你也别太担心。说不定会好起来呢!”说完,她走出了病房。

俞纾冉又回到小男孩身边,她半个身子都前倾着,她的脸几乎贴到小男孩脸上,透明的氧气面罩罩住了他的半张脸,她无法再贴近他。他又沉沉睡去了,薄薄的眼皮紧闭着,上面淡蓝色的血管就像裸露在空气中一样。圆圆的小脑袋上贴了好几条胶布,白色的置留针上连接着一根长长的输液管,输液管周围的淡蓝色血管上爬满了针眼。床头的心电检测仪发出“滴——滴——”的声音,那是俞纾冉能够感受到他的唯一声音,她真害怕那声音突然停止,她真害怕呀!她真想摸摸他、抱抱他、亲亲他,可是她现在不能触碰他,只能轻轻地用手指头去触摸一小块没有被置留针和输液管以及其他医疗器械侵占的皮肤,他的皮肤看上去就像纸一样单薄。俞纾冉真担心自己的触碰没有把握好力度而弄疼他或者影响正在进行的治疗。她不敢触碰他,更不敢亲吻他,她只能贴近他而不能接触他,她只能看着她亲爱的小男孩泪流不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被可怕的病魔折磨的不成样子。“我真没用啊!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上的,是我害他遭受这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病痛的!我真没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真没用!”俞纾冉被痛苦、怜惜和恐惧死死包裹着,她感觉透不过气来,转身对坐在床尾的婆婆说:“妈,你看着孩子,我出去一下。”婆婆没有吭声,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脸朝向沉睡中的小男孩。

俞纾冉踉踉跄跄走出病房,幽深的走廊里人来人往,没有任何一张脸孔如她的脸一般扭曲、没有任何一颗心如她的心一般绞痛、没有任何一个人如她一般心怀恐惧,绝望无助。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她早已无处可逃,哪怕逃离病房出来透一口气她都担惊受怕,可她还是逃出来了,哪怕只是短暂的几分钟。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逃离病房,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奄奄一息的孩子,可她此刻已经坐在了电梯厅的长椅上。后排的椅子上零星坐着几个病人家属,墙壁与长椅之间的空地上也有人躺在打着地铺的毯子上。她坐在那里,坐在那些陌生人前面像一尊雕刻过度的石像一般形如枯槁、面如死灰。她怎能承受的了这样三番五次的恐惧与绝望呢?她是孩子的母亲,有哪个母亲能够直视自己的孩子被病痛折磨的惨不忍睹,不成人样儿呢!有哪个母亲能够承受自己刚刚满月的孩子在经历百磨难后又一次生命垂危呢!有哪个母亲能够接的住那份沉甸甸、冷冰冰的《病危通知书》呢!俞纾冉觉得自己是世间最不幸的母亲,而她的孩子是世间最不幸的孩子,什么信念,什么希望,她现在统统不再相信,她垮了,彻底垮了!她在困境中紧抓着不放的信念,现在就像水库泄洪一般排山倒海,溃不成军,她感觉自己身体里和灵魂里的血液都要被绝望抽干了!但是她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可以喘息,还有一点力气去为他的孩子争取生的希望,可是她真正能够为她的孩子做什么呢?她除了在那份《病危通知书》上签字以外,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帮也帮不上!她真想替他承受所有的苦难,她真希望那张纸上患者一栏写的是她自己的名字!可是命运已经安排好了这对母子各自的苦难,他们谁也替代不了谁。俞纾冉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痛苦,她低垂着脑袋旁若无人地掩面痛哭起来,她的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地颤抖,哭声却低的无人察觉。或许别人从她不停晃动的背影中看出了端倪,但大家都静默无声地呆在原有的位置。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俞纾冉肩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回去吧,别难过了,要坚强面对。”俞纾冉听出了那个声音,那是主治医生的声音,她连忙用上衣袖口擦了擦眼泪抬起了头,但她并没有完全抬起头,而是将她的脸停在了她们的眼神无法交汇的位置,她哽咽着说:“嗯,谢谢你,大夫。”话音刚落,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即迈开了步子,当俞纾冉完全抬起头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廊里。

三个小时后,小男孩的病情又一次奇迹般地趋于稳定了。正在机场候机的陈彦听到这个好消息后便把机票退掉了。经历过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精神浩劫,俞纾冉心有余悸。那个晚上她一夜没敢合眼,为了保持清醒,她接受了那位神情严肃的责任护士送给她的三包雀巢咖啡。她的婆婆那晚也没有离开医院,但是过了晚上十一点,她的鼾声还是如约而至地回荡在昏暗的病房里。护士进来给孩子换药的时候,恰巧听到了她的鼾声。她走到床边按亮床头灯,看了看坐在小板凳上的俞纾冉耸了耸肩又撇了撇嘴说道:“你婆婆这心也真是大啊!孙子刚脱离危险,她就睡这么香。”俞纾冉不置可否,只是回应了她一个眼神,眼神中的无奈护士心领神会。

打那以后,那位护士开始对俞纾冉和颜悦色起来,有时还会特别温情地跟她聊几句体恤话,有时则会在夜里看她端坐在小板凳上竭力与困倦做抗争的时候送她咖啡喝,有时夜里她用鼻饲管给小男孩喂完奶以后,还会格外温柔地告诉俞纾冉“你观察一会儿,没什么异常的话可以稍稍眯一会儿。”

后来,小男孩在医生和护士的精心治疗和护理下肺炎逐渐好转,母子两在平静顺遂中度过了半个多月后,终于迎来了出院的日子。

出院就意味着回家。可是她们的家又在哪里呢?俞纾冉这才意识到她们根本没有家,她们是一对无家可归的母子。BJ租来的房子里取暖条件太差,而且路途遥远;婆家距离近一些,但取暖条件更差,根本不适合患病的婴儿居住,而且医疗条件也差;娘家取暖条件不错,但路途遥远,而且医疗条件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俞纾冉面前,她思来想去觉得当前她们只能原地呆着,在XA市区内租房子住。可是眼下她日以继夜守在孩子的病榻前寸步不离,根本无暇迈出医院半步。那这个房子要如何租呢?陈彦远在BJ,为了挣医药费不到万不得已连假都不敢请了。那如何是好呢?这个巨大的难题摆在俞纾冉面前,像一座险峻的山峰横在她的面前,她得费些心力才可以逾越过去。俞纾冉一筹莫展地坐在病榻前——她既要考虑经济条件,又想让孩子住的舒适安稳,最主要的是这个新的住所离医院一定不能太远,她不能让她的孩子再一次遭遇生命危险。可是,租房子哪里是件容易的事,她在BJ的数次租房经历让她觉得租房简直像是历险,一所合适的房子与租房人之间也需要机缘才可以找到彼此。那么,出院在即,她们该何去何从呢?一所能够让她们母子安身立命的房子——哪怕是租来的——眼下比什么都重要,都迫在眉急。为了她的孩子,她必须解决这个难题。

出院前夕,俞纾冉为了租房子的事心烦意乱了好几天。后来,她为租房事宜订了三个标准:其一,房子必须有暖气,确保孩子平顺安稳;其二,房子必须离医院近,以防不测发生时及时就医;其三,房子必须经济实惠,不能太贵。这三点要想在短时间内全部满足,对于俞纾冉目前的情况而言近乎天方夜谭,除非找房屋中介,但那将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而她更想把钱花在刀刃上。

俞纾冉思前想后,抽丝剥茧般审视她们当下的处境,最终她决定先把租房的范围确定下来,再在其附近找个便宜的快捷酒店住下来。等孩子安顿好以后,她可以在照顾孩子的间隙挤出些时间去周边看看房子,有合适的就租下来。这样一来,时间掌控在她的手中,既方便她照顾孩子,又可以避免孩子因为远距离搬家而遭受任何身体上的不适和风险。在俞纾冉心中,她的孩子永远都是她捧在手中的精美瓷器,她必须小心翼翼地呵护他,任何风霜雪雨或者路程颠簸都是她的假想敌,她要时时刻刻防患于未然。

陈彦对于她的提议没有异议,他在电话里爽快地答应了,而且他还在挂电话时扯着快活的嗓门说:“老婆,你这样想一点没错,这样我们还可以省下一笔房屋中介费呢!老婆,你想的真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