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来过了,说孩子情况稳定,让我们转到住院部去。医生已经跟新生儿外科联系过了。我现在去办住院手续,你在这里照顾孩子。”陈彦说。
“好”俞纾冉说完后便开始收拾东西。
上午九点以后,病房里前来探望病患的家属多了起来,他们三五成群地围在病床前探头探脑地看着患病的孩子,然后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病情,方言与普通话交织着飘散在空中。护士出入病房的频次也多了起来,她们为好几个孩子换药、扎针,每个孩子都在扎针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俞纾冉听的心神不宁,她烦闷地盯着熟睡中小男孩,心中迫切地期待着离开这个闹哄哄的地方。
大约上午十一点多,陈彦火急火燎地回到病房,他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道:“办个住院真不容易啊!排好长的队。累的我够呛!”
“那我们现在出发?”俞纾冉问。
“等护士过来,我刚跟她说过了。”陈彦拿起桌上的水杯,一屁股坐到床边后如饥似渴地喝起水来。
“一会儿你把大衣脱了给孩子用,从这里到住院部还有段距离,我担心孩子着凉。”俞纾冉说。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外面确实挺冷的,住院部在院子最里面。”陈彦说。
护士进来的时候,俞纾冉正在小男孩的床铺四周做着准备工作。她在将被子余出来的部分折起来,重叠着盖在小男孩身上,又将自己的围巾和陈彦的大衣折成块状后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高高隆起的半圆环状,看上去像是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山脉一样围拢在床头的小脑袋前面。
“这样不错,不过宝宝的脸也要遮一下。你把围巾拉一块出来,遮着宝宝的脸。”护士说。
“好”俞纾冉又小心翼翼从小山脉上扯出一块围巾盖在小男孩脸上,为了确保安全,她用一只手撑着绵软的围巾,以防围巾贴在小男孩脸上。
“好了,我们现在出发。你推着床头,你保持这个姿势。”护士指挥着年轻夫妇各司其职准备出发。她站在移动床侧边,手里举着氧气袋。小男孩被吵醒了,他睁了睁眼睛又轻轻闭上,嘴里时而发出轻微的哼唧声,瘦弱的身子上除了氧气管、滞留针和心电监测以外,其他治疗都暂停了。
三个人推着小男孩来到嘈杂的急诊大厅、穿过幽长的过道后终于来到了急诊科门口。
“尽量走快点”护士说。
“好”陈彦身体微微前倾着向前推着移动床。俞纾冉始终侧着身子将一只手支在围巾下面。
正午的阳光洒下来,路面闪动着斑斑驳驳的树影和行人拉长的暗影。他们一路向前,遇到三五成群的行人就会有礼貌地喊一声“麻烦让一下,谢谢。”然后,又埋头赶路。从急诊科道住院部,他们大约走了五分钟才来到住院部的大厅。大厅里又是一片人声鼎沸,脚步声不绝于耳,医护人员和病人家属行色匆匆地从电梯里进进出出。
当小男孩的移动床停在电梯口时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等电梯的陌生人。大概每个医院都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不管是谁躺在移动床上,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礼让,于是他们几乎不费吹灰吃力地先进了电梯。俞纾冉被这些陌生人感动着,心中一阵温暖。一个深处困境的人,不管谁向她投来温和的眼神、善意的言语,她都会视作黑暗生活中的一束光,也不管那道光明亮与否、强度如何,她总能从中汲取到莫可名状的力量和勇气。
新生儿外科位于住院部七楼,他们刚出电梯,俞纾冉就被一种阴郁的氛围笼罩了。电梯厅豁然开朗,靠窗的的位置整整齐齐排列着三排长椅。椅子上座无虚席,就连长椅与墙壁之间的空地上也坐了好几个人。每个人身体下面都铺着一块长方形的毯子,看得出来这些毯子应该都是在医院附近购买的,颜色、款式和质地都很相似,有的甚至完全一模一样。从他们脚边堆放的物品可以推断出他们晚上就躺在毯子上过夜。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脸上、身上和脚边的物品上,他们的脸在阳光的沐浴下看上去呈现出近乎一致的浅橙色。虽然他们的五官在脸庞上模糊不清,但从他们歪歪斜斜的身体姿态可以看出他们疲惫不堪,即使坐着也能睡着。
正对着电梯厅的地方是一个开放式的护士站,里面有几个身穿护士服的年轻姑娘正在忙碌着。陈彦三步并作两步推着小男孩走上前去。
“急诊科转过来的陈文泽”急诊科护士朝里面的护士说。
“好的,来登记一下。把宝宝抱进来需要称体重。”里面的一位护士说。
“好的”急诊科护士将小男孩的心电检测仪从他身上取了下来,然后举着氧气袋示意陈彦抱起小男孩。俞纾冉站在旁边目不斜视地盯着里面的两个护士,其中一位护士接过氧气袋,另一位护士接过小男孩,然后将他放在一个粉色的托盘里。
“陈文泽,三斤七两”护士看了看秤盘上的数字说。
“孩子更瘦了”俞纾冉蹙着眉头咕哝道。
“好了,先别说了。”陈彦低声说。
“好了,你们去13号病房的6床吧,我马上过来。”护士说着将小男孩和氧气袋递给了陈彦和她身边的护士。
“你把床推着吧,宝宝抱过去就可以了。”急诊科护士对俞纾冉说。
三个人急匆匆地往走廊深处走。“这里”护士突然叫住了抱着孩子还在继续往前走的陈彦。
“哦,哦,是这里,终于到了。”陈彦说着与护士前后脚走进病房。俞纾冉将移动床停在门口后也跟着走了进去。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人员聚集而弥漫着浑浊气味扑鼻而来。病房里倚着墙壁的两边各排列着三张床。其中,五张病床上各躺着一个咿咿呀呀的小婴儿,床边坐着愁眉不展的年轻人,床边的小板凳上有的空着,有的上面坐着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给孩子喂奶,有的只是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眼睛出神地盯着悬在空中的输液瓶。他们走进去病房的时候,有的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眼光,似乎那眼光在询问着陈彦怀中的这个孩子多大、患了什么病。
靠近窗户的那张床是空的,似乎刚刚有小孩子从那张床上离开,因为床头的小柜子上还放着一个洗脸盆,洗脸盆里放着一个装的鼓鼓囊囊的皮质手提包。当陈彦小心翼翼把小男孩放到床上的时候,一个陌生男人气喘吁吁地走到床头将手提包提到手里,又将洗脸盆拿在另一只手上。他用眼睛瞟了一眼床边站着的护士,然后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俞纾冉说到:“你们今天刚来的?”
俞纾冉“嗯”了一声后问到:“你的孩子出院了?”
他笑盈盈地说:“是啊,今天出院!”说完他便快步离开了病房。
“好了,你在这里看着孩子。我带你爱人去医生那里报道。”急诊科护士说。
“好的,谢谢你,护士,给你添麻烦了”俞纾冉话音未落,急诊科护士与陈彦已经闪出病房门外。
俞纾冉将随身携带的物品归置好后便坐在床边身边静静地看着孩子。小男孩已经睡着了,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阳光映照在他的身上。不知怎的,俞纾冉感觉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安宁,先前的焦灼和恐惧感似乎被什么东西驱散了。在这间充满阳光和浑浊气味的病房里,她觉得她的孩子终于安全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这里二十四小时都有医生和护士,再也不会有随时袭来的危险将孩子置身于危险之中了。再也不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终有一天,我们也会像刚刚那个笑盈盈的男人一样,拿着行李走出病房去呼吸外面清新的空气,享受阳光的沐浴。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还好我没放弃!”俞纾冉心想着感觉精神饱满,浑身上下斗志昂扬。
十几分钟后,陈彦回到病房。他身边站着一位面容刚毅,神态自若的中年女医生。“你是陈文泽的妈妈是吧?”她问。
“是的,大夫,我是。”俞纾冉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回答。
“我是陈文泽的主治医生,我姓王。听你爱人说宝宝从出生到现在你照顾的多一些,你比较了解情况,你跟我详细说说宝宝之前的情况。另外,把你们之前的检查报告也拿给我看看。”医生说。
“好的。我的孩子就拜托您了,王大夫。是这样的……”俞纾冉一五一十地向医生讲述了孩子从出生前到出生后的所有情况,尽管医生一再强调要她讲的简明扼要些,可她还是足足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向医生讲述病情。与此同时,陈彦已经从包里拿出了所有检查报告递给了医生。医生一边查看检查报告,一边打断俞纾冉的讲述,对某些细节仔细询问。她将所有情况了解清楚后说:“行,宝宝情况基本都了解了。我们先做常规检查,今明两天都有检查要做。护士马上过来,做完检查我们先给宝宝继续治疗。”她说完便离开了病房。
几分钟之后两个身穿护士服的年轻姑娘走进病房,其中一个抬高嗓门说道:“6床的准备抽血了。”夫妻两应声站了起来,一齐望向手里端着金属托盘朝他们走过来的护士。起先,她们走到窗边的长条桌前进行了一番准备工作,俞纾冉对此已经了然于心。她知道她们又要在孩子身上扎针了,想到那些细长的针头即将扎进孩子的皮肤,她不禁心头一颤。“从昨晚到现在,这些护士已经在孩子身上扎了六七个针眼了,现在又来了!不知道这一次又要扎几个地方!”俞纾冉痛苦地想着,却无力阻止即将落在孩子身上的疼痛。她鼻子一酸,几乎又要落泪。陈彦暼了一眼她,看出了端倪,便说:“我来配合护士,你别看了。”
其中一个护士抬起头看了年轻夫妇一眼,她脸上透出的严肃和漠然似乎在告诉他们‘不要向她询问太多问题’,同时也流露出些许不屑的神情。
看着眼前这张冷漠的陌生面孔,俞纾冉没敢说话,只是坐回窗边小心翼翼地为小男孩掖了掖被角,又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儿。
“来,你们谁来按住宝宝的头,不敢让动。头上还有置留针,得小心点。”满脸严肃的那位护士说。
“我来”陈彦说。
“得三个人才行,小张你按住宝宝的胳膊和身子,你来按住宝宝的腿。”她说。
听到这句话,俞纾冉知道她再也躲不开这场硬生生的疼痛了,她顺从地按住小男孩的小腿,另外两个人按住其他部位。表情严肃的护士手里拿着一个塑料针管,眼神专注地在小男孩的头皮上寻找着可以扎针的血管。在她找准位置后,俞纾冉赶紧扭过头去。随着小男孩的哭嚎声在病房里响起,俞纾冉手中按着的那两只小腿在用力蹬着,她使了使力确保小男孩一动不动,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的心紧紧地揪着,痛的厉害,可是她不能松开手,更不能逃出病房。护士面不改色地指挥着三个大人按压不同的位置,她相继在小男孩的头皮、手臂、指尖和足底扎针采血。渐渐地,小男孩的啼哭声变得虚弱无力,而俞纾冉的眼泪与鼻涕已在她脸上肆意横流,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在小男孩遭受治疗之痛时又暗淡下来。不过,无论如何,俞纾冉总能够在痛苦与希望之间找到平衡,她的心脏像是一颗橡胶制成的皮球,总能从悲观的低谷弹跳至乐观的坦途。
在住院部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们过的风平浪静。夫妻两轮流照看孩子,微弱的灯光映照再他们恬静而安宁的脸上。夫妻两对于孩子的康复似乎已然胜券在握,而当下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坚持、忍耐和等待——等待孩子痊愈的曙光照耀在这张小小的病榻之上。
也许,每当人在身处困境时,男人的睡眠总是比女人多。那个晚上,陈彦的呼噜声久久地回荡在病房里。俞纾冉担心他打扰到别人,却还是不忍叫醒他,她知道他已疲惫不堪。在护士走进病房第三次为小男孩换药的时候,陈彦醒了过来。他看到端坐在小板凳上的妻子轻声说:“纾冉,你睡会儿吧。”
“好,那你看着点儿,可别睡着了。”俞纾冉说着与陈彦交换了位置。她靠在床尾围挡上,没两分钟就睡着了。她实在太累了,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瘫软在床沿上,以至于陈彦将大衣盖在她身上时也浑然不觉。
那个晚上,俞纾冉蜷缩在狭窄的床沿上居然还做了梦,那是她在医院做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梦。梦里她抱着小男孩困在一片阴郁的树林里,林子里迷雾笼罩看不到尽头,也找不到一条通往前方的路。她紧紧地抱着他穿梭在密林间,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可是她感觉天旋地转,似乎自己总是在原地兜圈子。于是,她抱紧他往前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后来,她终于在几颗树梢上看到隐隐绰绰的微光,她觉得那一定是路灯,于是又加快了步伐往前跑啊跑啊。她只顾着看前方,却忘记了看脚下,突然她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绊倒了,小男孩从她的怀中飞了出去,她大声呼喊着“不!不!”,然后她感觉有一只手摇晃着她,一个声音从她耳边传来,她睁开眼睛发现陈彦正在唤她醒来。
“纾冉,你是不是做梦了?”陈彦低声问。
“嗯,我梦见孩子从我怀里飞出去了,我没接住他。”俞纾冉说着哽咽起来,痛苦的脸上泪如雨下。
“好了,那就是个梦,梦都是反的,没事的,啊——”陈彦站起来抱住了她。她将脸埋在他怀里,伤心地抽泣着。她就那样哭泣了很久,以至于后来陈彦以为她是不是因为这两天精神受了刺激才会哭的一发不可收拾。她的身体因为抽泣而颤抖着,陈彦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口中呢喃着“好了,别哭了,把别人好醒了不好。别哭啊,啊——,别哭了!”
十几分钟后,俞纾冉终于停止了颤抖,她从悲伤的情绪中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说:“没事了,我现在好多了!你再睡会儿吧。”
“那你别难过了啊!我们现在都好好的。”陈彦说着又坐回床边。但他没有入睡,夫妻俩在静默中度过了剩下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医生刚查完房后,小男孩就被安排了各种检查。夫妻两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抱着氧气袋穿梭于医院的各个检验科和检查室。有的检查当即出了检查报告,有的检查还需等些时候才能出结果。他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从医生手中接过每一份检查报告,可是他们全然看不懂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文字代表的是什么,直到他们把所有检查报告全部交给医生后才明白那些检查报告里隐藏着的巨大危险。
医生看完所有检查报告后,把夫妻两叫到了办公室。她皱着眉头说:“宝宝病情很复杂,先天性心脏病、先天性唇腭裂,先天性足外翻,而且存在脑部发育不良,也就是有患脑瘫的可能性,目前还不好确定是先天性的还是其他原因引起的,再加上现在肺部感染也很严重。本来一般患儿肺炎很好治的,可是你们宝宝的情况特殊,他这个肺炎跟‘先心’和‘唇腭裂’有很大关系,这两个病治好之前,宝宝肺部感染的几率就会很大,可以说是个恶性循环。目前来看,宝宝不具备做手术的条件,风险太大。现阶段只能先治肺炎,其它病需要专家会诊才行。我一会儿联系口腔科、心脏外科、骨科、营养科和康复科的医生过来给宝宝会诊。”
听完医生的这一席话,俞纾冉顿时如五雷轰顶般手足无措地站在医生对面,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地震颤着,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横冲直撞,她痛苦地捂住了心口,热泪盈眶地问:“大夫,孩子怎么还会有唇腭裂?我们从来没发现啊。‘先心’我听之前的医院说随着宝宝的成长,其中一个小洞有可能自己愈合的。”
“宝宝的唇腭裂在口腔里面,靠近咽喉的位置,你们之前肯定没注意到。一会儿我们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这也是他总呛奶的原因。至于‘先心’你刚可能没仔细看检查报告,现在那个最小的孔,尺寸也较之前长大了一些,自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必须通过手术。还有脑病也是很麻烦的,这个病具体的得让营养科和康复科的大夫诊疗了,我也不太好讲。”医生说。
“大夫,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有没有可能先把把唇腭裂治好,至少让孩子能够好好喝奶,其他的病再慢慢治。”俞纾冉急切地问,陈彦不断地点头附和她。
“等专家会诊完再说吧。宝宝的病着实有点多,你两是不是有什么——”医生还没说完,俞纾冉便看着陈彦说道:“你先去看看孩子,现在孩子身边没人。”
“好,那我过去一下。”陈彦说着朝门口走去。
“那好吧,你爱人走了,问你也一样。你两是不是有什么遗传性疾病?”医生说。
“我们两家人都很健康的。不过,倒是我爱人,他——”俞纾冉站在医生对面,她的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又难以启齿的表情。
“你爱人身体有问题?”医生有些不耐烦地问。
“大夫,我想知道,我的孩子这么多疾病是不是跟早产有关?”俞纾冉长长舒了口气,声音和缓而低沉地问。
“跟早产应该没有多大关系,早产的宝宝多了,保温箱里呆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先天性疾病倒是有可能跟家族遗传有关。你刚说你爱人身体怎么了?”医生说。
“我们要孩子之前做过基因检测,他有两个染色体异位。”俞纾冉说。
“哦——,难怪呢。”医生长呼了口气,但不是叹气。接着她又说“我说么生下来这么多先天性疾病的宝宝,我从医几十年也没遇到过几个。染色体异位会导致生精障碍甚至导致孩子先天畸形,可以说这种情况是不应该要孩子的。你们这样是对孩子和家庭的不负责任。”医生说。
“我爱人还在服药治疗的时候,我突然怀孕了。我们以为是上天眷顾,都开心的不得了。可是,谁想到孩子出生是这样的情况。大夫,您别在我爱人面前提这个事情,反正现在已经这样了。”俞纾冉说。
“嗯,我懂。我刚刚说的也仅仅是基于常规的推测,宝宝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么多先天性疾病需要做基因检测才能确定。不过这样做意义不大,毕竟事实摆在眼前,你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力去治病,至于原因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但你要做好长期治疗的心理准备,这么多病需要长期治疗和护理的”医生的眼神中掠过一丝近乎同情和怜悯的表情,那表情改变了她对俞纾冉说话的态度,她说话的声音变得舒缓柔和起来。
“嗯,我明白。大夫,谢谢你,我的孩子就拜托你了。”俞纾冉说。
“好了,你先出去吧,最快明天上午各科专家会来给宝宝会诊。”她说。
俞纾冉回到病房的时候,陈彦正坐在病床前的小板凳上,床边坐着的是他的母亲。俞纾冉快步走到他们跟前。她先看了看熟睡的小男孩,然后站在陈彦身边说:“妈,你过来了。昨天累坏了吧?吃过饭了吧?”
“嗯,吃过了。昨天确实累的够呛,一觉醒来就到中午了。”她说。
“医生刚还说什么了?”陈彦抬头看着她问。
“也没什么,就说一会儿联系其他科室的专家,最快明天上午专家会诊。”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大夫说让我们做好长期治疗和护理的准备。”
“我想到了。”陈彦皱着眉头说到。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陈彦还得工作不是?”他母亲说。
“纾冉,我是这样想的,要是明天上午会诊完,孩子暂时不做手术的话,我就先回BJ。毕竟我都请假这么长时间了,而且孩子看治病花钱如流水,我得挣钱啊,你说呢?”陈彦说。
“嗯,好,要是不做手术,你就回BJ吧。”俞纾冉说。
“妈,那就辛苦你和纾冉两个人照顾孩子了。”陈彦说。
“照顾我孙子不辛苦,你放心回去工作。这里有妈呢!”她说。
第二天上午的专家会诊结果如医生所料——手术条件不成熟,先天性心脏病和唇腭裂要等孩子长到两三岁以后才可以手术,眼下只能先治好肺炎确保孩子正常发育和成长;大脑发育不良要通过定期复查、日常护理和服用营养药剂来改善;至于足外翻,骨科医生给出的建议也是先做日常按摩和护理,毕竟这个病与其它疾病比起来几乎算得上无足轻重,并不影响孩子的成长和生活。对于专家会诊的结果,俞纾冉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主治医生分析完孩子的病情以后,从当天下午到晚上她已经在网上查阅了无数资料和病例,对于孩子当下的情况和处境几乎了然于心了。
俞纾冉不知道是否可以说自己命运悲惨,她只知道当噩运揭开神秘的面纱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终于从悬而未决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了。她什么也不愿去想了,只想一门心思谨遵医嘱,先治好孩子的肺炎,然后全力以赴地配合各科医生给孩子做好日常护理。她心中暗下决心“我一定要竭尽全力悉心照顾我的宝贝,只要我能够在医生的专业指导下好好给宝贝按摩和护理,他的脑病就不会恶化,他就会慢慢好起来的!一定会的!等他长大一点,我们把几个手术一做,一切就都好起来了。这只是命运给我的一次考验,我一定会给它一份意外的答卷!只要我不懈怠、不放弃,奇迹一定会出现!”
陈彦在当天晚上就返京了。他走的时候一脸倦容,垂头丧气,甚至都没有对俞纾冉说一句话。他只是对他母亲说“妈,辛苦你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他们都忘记了,专家会诊那天是小男孩满月的日子。夜里,俞纾冉坐在小板凳上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可是当她按亮手机屏幕查看时间的时候,屏幕上赫然显示着“12:40 11月4日星期六”,俞纾冉痴痴地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泪水倏然划过脸颊滴落在手机屏幕上。她站起身来凑到小男孩面前,然后又俯身下去,伸出一只手轻轻触摸着他的小脸蛋儿,口中呢喃着:“宝贝,对不起。昨天是你满月的日子,可是妈妈居然忘记了,对不起!妈妈明天给你补上,好不好?明天妈妈给你买个小礼物吧!等你病好了,妈妈再给你补个满月酒好不好?宝贝一定要快快好起来!”
第二天上午医生查完房以后,俞纾冉安顿好婆婆和孩子后便出去了。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红丝绒的小盒子。
“你这拿的什么?”婆婆问。
“昨天果果满月,我们都给忘了。我刚出去给他买了个长命锁。”她说着走到孩子身边。
“宝贝,你醒了呀?”俞纾冉看着哼哼唧唧的小男孩轻声细语地说。她笑咪咪地从盒子里取出一个银质的长命锁,在小男孩面前轻轻摇晃着,上面的一串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小男孩睁着圆圆的眼睛似看非看地望着它。
“宝贝,喜欢吗?这个叫长命锁,带上它就可以健健康康的了!不过你现在不能戴,妈妈给你把它压在你枕头下面,等宝贝病好了再戴上,好不好呀?宝贝,来,给妈妈笑一个好不好?”俞纾冉逗弄着小男孩,不过她并没有收到他的回应。她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动作轻柔地掀开小枕头的一角,将长命锁压在枕头下面。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小男孩每隔三五天就会抽血化验一次、每隔五六天就会重新扎一次置留针。每一次扎针他都会使出全身力气瞪着小脚丫嚎啕大哭,俞纾冉被迫着用力按住他,内心颤抖着、眼泪鼻涕横流地配合着护士口中发出的每一个的指令。小男孩头皮上、胳膊上、手背上、脚丫上、手指上的针眼儿,与俞纾冉心上针孔一样多,母子两在隔三差五的泪水与疼痛中艰难度日。陈彦像过去一样,每天晚上会打电话询问孩子情况,俞纾冉的回答大多时候是言简意赅的一两句话,她不会谈及自己正在遭受的心灵煎熬,他也不会对她正在遭受的折磨说几句聊以慰藉的话。他们都清楚,对于眼下艰涩难熬的日子,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
日子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小男孩的身体状况终于迎来一个小小的转机,他可以停用营养液改喝奶粉了,这令俞纾冉倍感欣慰,好像母子两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似的。然而,胜利的背后又是一个更为艰难的挑战——为了避免小男孩呛奶而导致肺部感染加剧,医生建议采用插胃管的方式来维持他每日所需的营养。事实上,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强制,毕竟医生也是出于让小男孩的肺炎尽快康复考虑,俞纾冉尽管于心不忍,可她还是同意了。每每看着护士从小男孩鼻孔里插入的鼻饲管,孩子难受的面容扭曲时,她的心就跟着一起扭曲、撕扯,剧烈地疼痛。可她又从心底不断告诫自己“这都是为了宝贝好,都是为了他好,再忍忍吧,再忍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每隔两三个小时,护士就会为小男孩喂一次奶,俞纾冉的心每隔两三个小时就会跟着揪痛一次。
病床上那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每天都在经历着崭新的痛苦,病床前的年轻母亲每天都在自己的心头叠加累积着小男孩所遭受的每一次痛苦。他挨的每一针、换的每一个鼻饲管、吸的每一管痰、哭出来的每一声,都像一支锋利无比的箭刺进她的心里。她的心就是痛苦的靶心,上面排列着密密麻麻痛苦和疼惜。
每当俞纾冉泪流满面时,婆婆总会在一旁不耐烦的说一句“都多大人了,能不能不要整天哭哭啼啼的。”之后,她要么背过身子不去看她,要么直接从床边站起来转身朝门口走去。深陷痛苦的俞纾冉无暇顾及婆婆口中说出的任何话语或者做出的任何行为,她是孤独的,除了病榻上的孩子,唯一支撑着她的就是信念和爱。但是,当她平复以后,她还是从病房里的其他陪床家属脸上看出了异样,他(她)们的眼神里有的流露出同病相怜的温情,有的眼神中也写着充满敌意的三个字“看不惯”。俞纾冉对此不以为然,就像她对婆婆的言行举止不以为然一样,她深知世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一回事,人们只有亲身经历,切身体会时才能够认识痛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护士对于患病的小男孩也是如此,大概是因为他们每天都在照顾病患的缘故,所以她们无暇对任何一个小孩子表达柔情和怜惜,她们只是尽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就这一点而言已实属不易,毕竟能够治病的是医学手段而非怜悯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