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山

刺骨的寒风如刀子般刮过,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拎着符彦年的那名亲兵叫张三,是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十几次的老卒。他脸上有一道从眼角延伸到嘴角的刀疤,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此刻,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北山的山路上,嘴里骂骂咧咧。

“他娘的,晦气!大半夜不让人睡觉,就为了送这么个小东西。冻死老子了。”

符彦年被裹在一张破旧的毛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迅速流失。作为一名前世的急诊科医生,他非常清楚,对于一个新生儿来说,失温比饥饿更致命。

他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他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那个要杀他的父亲符靓,那个眼神锐利的幕僚赵匡胤,所有的一切都将与他无关。

不,他要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放弃了成年人的矜持,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婴儿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武器——啼哭。

“哇——哇——哇——”

响亮而凄厉的哭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哭哭哭,哭丧呢!”张三不耐烦地咒骂了一句,但还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襁褓往自己怀里揣了揣,用自己的体温为符彦年挡住了一些寒风。

一个活物,终究比一个死物要让人多几分在意。

符彦年一边哭,一边用他那双眼睛贪婪地观察着四周。这是一条荒凉的山路,两侧是嶙的怪石和光秃秃的树木,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月光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峋

这里,就是他新生活的起点。一个比产房更加冰冷残酷的世界。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一座破败的寺庙轮廓终于出现在山路的尽头。三两个模糊的灯笼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寺庙的牌匾早已残缺不全,依稀可以辨认出“寒山寺”三个字。

这里闻不到一丝香火气,只有和山野间一般无二的萧瑟与陈腐。

张三走到斑驳的朱漆山门前,用力拍打着门环。

“咚!咚!咚!”

过了许久,一个苍老的声音才从门内传来:“谁?”

“节度使大人麾下,奉命送人过来!”张三不耐烦地吼道。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一个手提灯笼的老僧探出头来,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眶空洞而黑暗,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有些骇人。

“何事?”独眼老僧的声音古井无波。

张三将怀里的符彦年像递一个包裹般递了过去,粗声粗气地说道:“节度使大人的命令。这孩子,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们寒山寺了。养着,别让他下山。是死是活,全看他的命数。”

独眼老僧,也就是寒山寺的住持了尘,伸出干枯的手接过了襁褓。

当他的目光与符彦年的目光相遇时,他那只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agis的精光。

他看到了,这个婴儿停止了哭泣。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茫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了尘活了六十年,见过王侯将相,也见过巨寇悍匪,却从未在一个婴儿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这不是妖孽。

了尘的内心瞬间做出了判断。妖孽会伪装,会用哭闹来博取同情。而眼前这个婴儿,他的平静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真实。

“知道了。”了尘淡淡地回答,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张三如释重负,仿佛甩掉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转身便没入了黑暗中,一刻也不想多留。

山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寒风。

符彦年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与那个权势滔天的父亲再无瓜葛。他的世界,暂时就只有这座破败的寺庙。

了尘抱着他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走进一间简陋的禅房。房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一灯,还有一个正在打坐的小沙弥。

“明镜。”了尘唤了一声。

那约莫十岁的小沙弥睁开眼,起身行礼:“师父。”

“去打些热水,再弄些米汤来。从今天起,你来照顾他。”

“是,师父。”小沙弥明镜好奇地看了一眼符彦年,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快步走了出去。

了尘将符彦年放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解开襁褓。婴儿的身体又冷又僵,小脸冻得发紫。了尘伸出手指,在符彦年的眉心轻轻一点,一股微弱的暖流顺着指尖渡了过去。

符彦年浑身一震。

这是……内力?他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独眼老僧。看来这五代十国的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你这娃儿,有趣。”了尘看着符彦年震惊的表情,嘴角浮现出一丝莫测的微笑,“节度使大人说你是妖孽,我看,你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要干净得多。”

符彦年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知道,在这个地方,这个独眼老僧将是决定他命运的关键人物。

很快,小沙弥明镜端来了热水和温热的米汤。在明镜笨拙但细心的照料下,符彦年总算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也吃下了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顿“饭”。

接下来的日子,符彦年开始了他在寒山寺的生活。

这座寺庙与其说是清修之地,不如说是一个乱世中的避难所。除了了尘和明镜,寺里还有七八个僧人,大多是沉默寡言的壮年汉子,眼神里带着煞气,一看便知是上过战场或落草为寇的人物,如今剃度为僧,不过是求个安身立命之所。

寺里的规矩很简单:有活就干,有饭就吃。没人会管你念不念经,但如果你偷懒,就得饿肚子。

符彦年作为唯一的婴儿,成了寺里不多见的“闲人”。但他的处境并不算好。明镜虽然尽心照顾他,但一个半大的孩子又能懂多少。符彦年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或者被尿布腌得皮肤发红。

更直接的威胁,来自寺里另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名叫石敬瑭。据说他也是个孤儿,被了尘从战场上捡回来的,比符彦年早来几年。石敬瑭生得虎头虎脑,性格却像一头小狼,充满了攻击性和领地意识。

他视符彦年的到来为一种入侵。

这天下午,明镜去后山砍柴,将符彦年一个人留在了禅房。石敬瑭像个幽灵一样溜了进来。

他死死地盯着符彦年,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敌意。符彦年知道,这个孩子想对他做些什么。

果然,石敬瑭伸出手,一把抢走了盖在符彦年身上的那床薄薄的被子——那是寺里能找到的唯一柔软的东西。

对于一个婴儿,在初春的山里失去被子,后果不堪设想。

符彦年心中警铃大作。他没有立刻哭喊,因为他知道,现在周围没人,哭也没用。他只是用那双平静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石敬瑭。

石敬瑭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壮着胆子,抱着被子转身就想跑。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符彦年张开了嘴。

“哇——!!”

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哭嚎。这哭声里充满了被欺凌的委屈和巨大的痛苦,时机抓得恰到好处——他听到了院子里传来了尘住持走动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石敬瑭抱着被子,僵在了原地。

了尘推门而入,他那只独眼冷冷地扫过惊慌失措的石敬瑭,又看了看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符彦年,最后,目光落在了石敬瑭手里的被子上。

他什么都没说,但那眼神,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压力。

石敬瑭吓得一个哆嗦,手一松,被子掉在了地上。

“师……师父,我……我不是故意的……”他结结巴巴地辩解。

了尘没有理他,只是弯腰捡起被子,重新盖在符彦年身上。在他盖被子的时候,符彦年的哭声瞬间停止了,只剩下轻微的抽噎。他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了尘,显得无比可怜和无辜。

了尘深深地看了符彦年一眼。

然后,他才转过头,对石敬瑭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禅房的温度都降了三分:

“敬瑭,过来。”

石敬瑭颤抖着走到他面前。

“我教过你,狼在捕猎前,会做什么?”了尘问道。

“会……会潜伏,会等待……”石敬瑭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你呢?”了尘的独眼仿佛能看穿人心,“你只看到了他是个不会动的婴儿,却没看到他比你更懂得什么时候该亮出獠牙。你以为你抢的是被子,实际上,你只是把他送到了一个更有利的位置上。”

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符彦年的额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石敬瑭听。

“在这世上,哭声,有时候比刀剑更锋利。记住今天的事,这是他在给你上第一课。”

说完,了尘转身离开,留下石敬瑭一个人在原地,脸色煞白,满眼都是困惑和恐惧。

床上的符彦年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的伪装,已经被那个深不可测的独眼和尚看穿了。

这寒山寺,不是终点,甚至不是避风港。

这里,是他的第一个角斗场。而他的对手,不仅仅是那个小狼崽子般的石敬瑭,还有一个能看穿人心的,老狐狸。

活下去的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