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短暂的胜利

“哥!跟她废话什么!”司盈盈的声音适时地在门口响起,带着一贯的甜美腔调,却充满了毒液。

她倚着门框,手里拿着最新款的手机,摄像头正对着阁楼内狼藉的景象和林半夏沾满颜料的脸和衣服。

“拍下来发朋友圈呀,让大家看看我们家的‘艺术家’住的地方多‘有格调’!还有她这身打扮,啧啧,行为艺术吗?”她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点着,脸上是恶作剧得逞的快意笑容。

闪光灯突兀地亮起,刺目的白光短暂地照亮了阁楼里混乱的颜料、散落的画具、溅满油污的地板,以及林半夏那张毫无波澜、却沾着污迹和色彩的脸。

那光,像一道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凝固的空气里。

林半夏的目光,终于从司空青脸上移开,落在了司盈盈的手机镜头上。

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一个冰冷的、嘲讽的弧度。

仿佛在说:拍吧,尽情地拍。看看这华丽的牢笼,看看这光鲜下的蛆虫。

司盈盈被她这个表情激怒了,仿佛自己的优越感被无声地蔑视了。

“你笑什么?丑八怪!”她尖声骂道,手指更快地戳着屏幕,似乎要把林半夏这副“不堪”的样子传播得更广。

林半夏不再理会他们。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支被司空青踩得笔毛开叉的画笔,还有那管被碾裂的白色颜料。

她挤出粘稠的白色膏体,混着地上溅落的油污和灰尘,然后,她转身,再次面向那面色彩混乱、潮湿斑驳的墙壁。

她将沾满污浊白颜料的画笔,狠狠戳在墙上一片猩红的区域,用力地涂抹、覆盖、搅动。白色与深红混合,形成一种肮脏的、病态的粉。

她的动作专注而用力,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面墙,只剩下这些混乱的颜色和无声的宣泄。司空青的辱骂,司盈盈的拍照和尖刻的嘲笑,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被隔绝在她用颜料筑起的冰冷屏障之外。

双胞胎兄妹看着那个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对他们视若无睹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挫败。

他们的欺凌,像石头砸进了深潭,除了短暂的水花,激不起任何期待的回应。

林半夏的沉默和专注,本身就成了最坚硬的盔甲和最锋利的武器。

司盈盈愤愤地跺了跺脚,收起手机:“疯子!我们走,哥!让她自己在这里发霉吧!”她拉着还在发愣、感觉一拳打空的司空青,悻悻地离开了阁楼,重重地摔上了门。

阁楼再次陷入昏暗和寂静。

只有画笔刮擦墙壁的沙沙声,混合着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林半夏站在那面色彩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混乱、也越来越像某种痛苦图腾的墙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废墟和污浊中倔强生长的野草。

颜料在她手中,不再是描绘美好的工具,而是对抗这冰冷世界的唯一武器,是她沉默灵魂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嘶吼。

每一笔混乱的色彩,都是她对这个“家”无声的诅咒和宣告。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阳光罕见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阁楼的小气窗透进一片朦胧的光亮,恰好映照在那面已经覆盖了大半、色彩浓烈到令人窒息、线条扭曲如同噩梦的墙面上。

颜料层叠堆积,干涸龟裂,又被新的湿滑覆盖,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震撼的生命力。

林半夏蜷缩在墙角,靠着冰冷的墙壁睡着了。她的脸上、手上、旧衣服上,都沾染着斑驳的颜料,像刚从一场激烈的战斗中退下。

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用碎花布包着的、母亲留下的木匣子,那是她唯一没有被“换新”的旧物。

突然,阁楼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不是双胞胎粗暴的踢踹,也不是管家刻板的推放食物。那推开的动作带着一种迟疑和……

某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门口站着的,是俞永昌。

他不知为何,在这样一个午后,独自走上了这通往阁楼的、被遗忘的楼梯。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透过门缝,沉默地注视着阁楼内的一切。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墙角蜷缩睡着的林半夏身上,那单薄、沾满颜料、抱着木匣子的身影,让他英挺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那面被涂抹得如同原始洞穴壁画、充满狂野痛苦和压抑力量的墙面上。

刺目的猩红、压抑的深蓝、肮脏的粉白、扭曲的线条、斑驳的墙皮、蜿蜒的水渍……所有元素粗暴地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直直撞入他的眼底。

那不再是女儿的画,那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灵魂,用最原始的方式在控诉、在挣扎、在绝望地证明自己存在的印记!

俞永昌脸上的平静被打破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深潭般的眼底翻涌——有惊愕,有厌恶,有被冒犯的不悦,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野蛮生命力所撼动的震动。

他没有出声叫醒林半夏,也没有踏入这间充满颜料和绝望气息的房间。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久久地凝视着那面墙,和他角落里那个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女儿。

阳光透过门缝,在他脚边投下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阁楼里,只有林半夏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以及颜料在空气中缓慢干涸的细微声响。

那面墙,像一个无声的证人,横亘在父女之间,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诉说着无法弥合的鸿沟和无法言说的伤痛。

俞永昌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那扇低矮的门,仿佛从未上来过。但那面墙带来的震撼,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精心维持的平静表面下,激起了无法预知的涟漪。

林半夏在门关上的瞬间,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她其实没有睡着。她只是闭着眼,感受着那来自门口的、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

直到那目光消失,门重新隔绝了世界,她才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比刚才更加深沉的冰封和了然。

她松开紧抱木匣子的手,再次拿起了画笔。这一次,她没有走向那面已经色彩饱和的墙,而是打开了那个崭新的、廉价的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张发黄的素描纸,铺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蘸取了一点残余的、干净的蓝色颜料,在纸的角落,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勾勒出一条蜿蜒的、清澈河流的轮廓。

那是她记忆中的故乡小河。

阁楼里,颜料的气息依旧浓烈。窗外,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