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铜铃回响:走夷方的马帮(1)

昌宁县珠街的深秋,风已带上了刮骨的寒意。乌蛮滋佳的父亲乌蛮国程缩在自家低矮的土坯房门后,只探出半个脑袋。院子里,月光清冷如霜,把偌大的晒谷场照得一片惨白。核桃树早落尽了叶子,嶙峋的枝桠印在青石板上,像一张张干枯的手掌。

国程的父亲阿波蹲在马厩前,背对着屋子。他身边立着头骡“风啸”,皮毛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深栗色光泽。阿波手里握着那把磨得溜光水滑的牛角梳,动作不疾不徐,一遍又一遍,梳理着风啸浓密的鬃毛。每一次梳齿穿过鬃毛,都带起一阵细碎、清越的叮铃声。

那声音来自风啸颈下悬着的那枚铜铃。铃身不大,黄铜铸就,日久年深,表面被摩挲得温润光亮,只在边缘处隐约可见几道细微的磕碰痕迹。铃舌是一小块硬木,撞击着内壁,发出并不嘹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一下下敲在儿孑国程的心上,像某种不安的预兆。

梁上栖息的几只燕子被铃声惊扰,扑棱着翅膀,黑影般倏地掠过屋檐,消失在墨蓝色的夜空中。

门内灶间的火光微弱地跳动着。国程看见阿妈的身影在昏黄的光晕里忙碌。她将一块烤得焦黄、散发出荞麦特有香气的饼子,仔细地塞进阿爹肩上那个沉甸甸的褡裢深处。褡裢的布料粗糙,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边,里面鼓鼓囊囊,是阿爹这一路的口粮和家什。接着,阿妈又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囊,上面用彩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只威猛的老虎头,针脚细密。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把药囊挂在了阿爹的腰间。一股淡淡的、带着苦味的艾草和菖蒲混合的辛香气息,立刻从药囊口弥漫开来。

“他爹,”阿妈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到了阿波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过了镇康州地界,千万小心那‘迷魂瘴’。湿气重,闷得人透不过气的地方,可不敢多停留……这是我……我跟隔壁刘婶新学的方子,艾草和菖蒲都是今年新采的,最是驱瘴避秽,你每天……记得闻三次……”她说话间,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捏着阿波那件靛蓝色土布褂子的袖口,指节用力到泛白。

阿波停下了梳毛的动作,宽厚的手掌覆上妻子那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的手背,轻轻拍了拍。那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是几十年赶马帮、勒缰绳磨砺出的印记。“知道了,婆娘。”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山涧里沉缓的流水,“莫操心。这次是跟着李锅头搭伙,他走了三趟夷方,熟门熟路,稳当着呢。”

他转过身,目光像有感应般,精准地捕捉到门后那双带着怯意和依恋的眼睛。“阿程,”阿波招了招手,脸上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过来。”

乌蛮国程像只受惊的小鹿,低着头,脚尖蹭着地上的尘土,慢慢挪到阿爹身边。阿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浓烈马鞍油和辛辣旱烟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家的味道,也是即将远行的味道。阿爹粗糙的大手探进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用细麻绳扎紧的牛皮小袋子,沉甸甸的,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国程知道,那是几块能换回盐巴、布匹的银元。

“阿程,”阿爹把小袋子郑重地放进儿子摊开的手心里,少年的掌心立刻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冰凉,“在家要看好你妈,莫惹事,听阿妈的话。等爹从夷方回来……”阿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像是描绘一个触手可及的美梦,“给你买城里娃用的洋火,一点就着,还有胰子,洗脸洗手香喷喷的,洗得干净。”

“爹,”国程仰起头,十四岁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向往的光芒,像落进了细碎的星子,“夷方……真有洋楼吗?有那种……会自己跑、不用马拉的铁盒子?还有……能把黑夜照得像白天一样亮的灯?”他想起村里老人围在火塘边讲述的那些遥远而神奇的传闻,每一个字都带着异域的光泽。

阿波看着儿子充满憧憬的脸,笑意加深了些,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他伸出手,用带着胡茬的下巴亲昵地蹭了蹭滋佳的额头,那微微刺痒的感觉让滋佳缩了缩脖子。“有!”阿波的声音带着一种确定的暖意,“等爹把这条路摸熟了,走顺了,就带你去!带你去看那些洋楼,坐那会跑的铁盒子!”

国程的心被这个承诺填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他用力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风啸颈下那枚铜铃。月光在黄铜的铃身上流淌,那叮叮当当的轻响,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牵引着他。就在阿爹转身去检查鞍具,阿妈低头抹眼泪的瞬间,国程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屏住呼吸,手指微微颤抖着,以少年人特有的敏捷,飞快地探向风啸的颈侧。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铜铃和那截磨损的旧缎带,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轻轻一扯,再飞快地缩回手,将那枚带着风啸体温的铜铃和一小截断开的缎带,紧紧攥在手心,迅速塞进了自己破旧的裤袋深处。铜铃隔着薄薄的布料贴着他的大腿,冰凉,却又像一块滚烫的炭火。

第二天天还未亮透,浓重的晨雾像乳白色的纱幔笼罩着珠街。马帮在村口戛黑集结。十几匹骡马喷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湿冷的土地,背上驮着捆扎严实的茶叶、土烟和几匹沉甸甸的土布。李锅头李长顺,一个精瘦、黝黑、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汉子,站在队伍最前面,嘴里叼着短烟杆,喷出一口辛辣的烟雾。他扫视着队伍,最后目光落在阿波身上,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阿波最后看了一眼送行的妻儿。妻子紧紧抿着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用力地朝他挥手。国程站在阿妈身边,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死死地攥着那枚偷来的铜铃,手心全是汗。阿波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挥了挥手,牵起风啸的缰绳,转身汇入马帮的行列。

骡马的蹄声和铜铃声混杂着,在青石板上踏出杂沓的声响,渐渐远去,最终被浓雾吞没。国程看着那消失在雾霭中的背影,裤袋里的铜铃像一颗不安分的心,沉甸甸地坠着。

马帮的队伍像一条沉默的长蛇,在滇西无尽的山峦间艰难蠕动。山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几天后,他们抵达了令人闻之色变的“鬼见愁”崖。脚下的路仿佛被巨斧劈开,紧贴着刀削斧凿般的绝壁蜿蜒。一边是几乎垂直向上、望不到顶的岩壁,另一边则是深不见底的幽谷,谷底传来澜沧江沉闷而持续的咆哮,如同被困的巨兽在疯狂撞击着牢笼。

阿波紧紧牵着风啸的缰绳,走在队伍中段。每一步踏出,脚下的碎石都簌簌滚落,坠入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深渊,瞬间被咆哮的江水吞没,无声无息。冷硬的江风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刀子般刮在脸上。风啸似乎也感到了危险,步伐格外谨慎,喷着粗重的鼻息。它颈下本该悬着铜铃的地方空荡荡的,只留下一圈被毛色覆盖的浅痕。

“阿波!”前面传来李锅头压低的喊声,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勒住自己的头骡,指着前方一处狭窄的、被白色雾气完全笼罩的河谷出口,“把防瘴药囊捂紧了!捂实了!前面就是‘迷魂瘴’,沾上皮肉,能烂到骨头里去!”

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腥甜气息,随着山风扑面而来,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那味道诡异至极,甜腻中夹杂着腐肉般的腥气,正是老人们口中说的“鬼喘气”。队伍的气氛瞬间绷紧到极点,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腰间的药囊被捏得紧紧的,艾草和菖蒲混合的辛烈气味被激发出来,试图对抗那股甜腥。

马帮小心翼翼地沿着河谷边缘最干燥、雾气最稀薄的地带挪动。白雾像有生命的活物,丝丝缕缕缠绕过来,粘在皮肤上,带来一种湿冷的、令人极不舒服的滑腻感。突然,队伍后方传来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阿波猛地回头,只见走在队尾的张老五,那个一路上总是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汉子,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珠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筛糠般剧烈抽搐起来。他踉跄着想要抓住旁边的骡子,却一头栽倒在地,口鼻中涌出大量粉红色的泡沫,带着刺鼻的腥甜味。

“老五!”有人惊叫出声。

李锅头脸色铁青,动作却异常冷静。他“唰”地一声拔出腰间的砍刀,刀身在雾气中闪着寒光,却没有上前一步。“没救了!”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瘴气入血,神仙难救!都别靠近!绕开!快走!”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每个人的心脏。没有人敢再看地上那还在抽搐的同伴,更没有人敢去触碰那诡异的粉红色泡沫。马帮的队伍瞬间加速,几乎是小跑着,带着一种仓皇逃命的狼狈,远远地绕过张老五倒下的地方,没有人敢回头。阿波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捂住口鼻,药囊的辛烈气味冲得他鼻腔发酸,却丝毫压不住心底那股渗进骨髓的寒意。他腰间的砍刀柄被汗水浸得滑腻,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前方白茫茫的雾气无边无际,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将西天染成一片凄厉的橘红。马帮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抵达了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庙宇荒废已久,断壁残垣,神像早已面目全非,只留下一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屋顶。众人卸下货物,在庙堂中央生起一堆篝火。跳动的火焰驱散了庙内阴冷的潮气和几分恐惧,却也映照着每个人脸上挥之不去的沉重。

庙外的山林深处,传来野狼悠长而凄厉的嚎叫,此起彼伏,如同为白日死去的张老五唱起的挽歌。阿波把风啸拴在庙内一根还算结实的柱子上,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旱烟袋。烟袋浸透了河谷的湿气,里面的烟丝摸上去软塌塌、湿漉漉的,根本点不着。他烦躁地甩了甩烟袋锅子,一股沮丧感涌上心头。

“省着点抽吧,老弟。”李锅头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他递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烟袋,“喏,我的。等到了夷方地界,上好的烟丝,那可比银子还金贵。”

阿波感激地接过,捏了一小撮塞进自己冰凉的烟锅。烟草的辛辣气息被火苗点燃,袅袅青烟升起,稍稍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他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篝火的暖意包裹着身体,眼皮开始沉重起来。

就在这昏沉欲睡的边缘,一种异样的震动感猛地穿透了地面!由远及近,密集而急促!不是骡马沉重的蹄音,更像是轻捷的奔马!

李锅头如同被烙铁烫到,“腾”地站了起来,眼中睡意全无,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没有任何犹豫,一脚狠狠踩进篝火堆,燃烧的木柴四散飞溅,火星乱舞,庙内瞬间陷入一片浓重的黑暗!只有门外惨淡的月光勾勒出残破的门框。

“土匪!”李锅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火的钢针,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余下庙外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马蹄声,像鼓点敲在濒死的心脏上。阿波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凭着记忆,手脚并用地向庙门方向摸索,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墙上。黑暗中,能听到其他马帮弟兄们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刀声。阿波的手摸到了门框旁倚靠着的那杆老旧的单筒猎枪——这是他爹留下的唯一遗物。冰冷的枪管入手,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他熟练地掰开枪机,手指扣住了扳机。

庙外,月光惨白地洒在荒地上。十几个蒙面的汉子骑着快马,如同从地底钻出的鬼魅,无声地围住了山神庙破败的门口,堵死了所有出路。为首的一个汉子格外高大,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在月光下像一条扭曲的蜈蚣。他勒住马,对着黑洞洞的庙门,声音嘶哑地喊道:“庙里的朋友!留下你们的货!我们兄弟求财,不要命!识相的,放你们一条生路!”

庙内死一般的沉寂。

李锅头蹲在阿波侧后方不远处的阴影里,眼神锐利如鹰。他朝着阿波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那是一个动手的信号。

阿波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他猛地侧身,将猎枪枪管探出残破的门框缝隙,凭着感觉,朝着疤脸汉子马前的地面,狠狠扣动了扳机!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死寂的夜里炸响!枪口喷出的火焰瞬间照亮了阿波因用力而扭曲的脸。子弹打在疤脸汉子马前几步远的岩石上,迸溅起一簇刺眼的火星和碎石!

马匹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土匪们显然没料到对方竟敢抢先开火,一时间阵脚大乱!

“妈的!找死!”疤脸汉子惊魂甫定,恼羞成怒地咆哮起来,“给我打!一个不留!”

刹那间,庙外火光连闪!砰砰砰的枪声如同爆豆般响起!子弹嗖嗖地射入庙内,打在土墙、柱子上,溅起阵阵烟尘,木屑横飞!一颗子弹擦着阿波的耳边飞过,带起的灼热气流烫得他脸颊生疼。

“冲出去!从侧门!”李锅头的声音在混乱的枪声中如同惊雷!他猛地拉开侧面一扇摇摇欲坠的破木板门,率先挥舞着砍刀冲了出去!其他弟兄们紧随其后,发出野兽般的吼叫,手中的砍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道冰冷的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