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好的,我知道了

铃音寺那堵饱经风霜的朱红高墙,在黄昏最后一点挣扎的余烬里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像是泼洒在青石板上的浓稠血块,带着一种凝固的沉重。墙根处野草蔓生,在渐起的晚风中发出细碎的、令人不安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啮咬着什么。

容月就斜倚在这片阴影与荒草的交界处,后背贴着冰冷粗糙的墙砖,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一支通体碧绿、近乎半透明的玉笛。笛身温润,触手生凉,那绿意深邃,仿佛凝固了整片不见天日的深潭之水,又或者,是淬了毒的寒冰…夕阳最后一缕歪斜的光,艰难地爬上她鸦青色的鬓角,却丝毫照不进她低垂的眼帘深处。那里面,只有玉笛幽幽的冷光在无声流转,映着她唇角一丝若有若无、近乎顽劣的弧度。

三个人,成品字形围在她身前几步之外,气息浑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压迫。

率先开口的是陈星,他身形瘦长,脸上努力挤出几分自认为诚恳的伪善:“容月姑娘,我们仨也是思虑再三,权衡了许久,才敢冒昧来与您商量这件事。”他声音压得低,眼神却像钩子,紧紧锁住容月低垂的脸,“您平日与尊师…似乎也并非那般融洽?这也难怪,谁能想到德高望重的‘忌’大师,背地里竟是个……嘿嘿,披着人皮的魔头!月前山下刘家村七十三口被屠尽,连三岁稚童都未能幸免,手段之残忍,简直骇人听闻!还有上个月失踪的云游散修李道人,最后被发现时,只剩下一张干瘪的人皮挂在树梢……这些,可都是铁证如山指向您那位好师傅啊!这次,他又对寺里的慧明长老下了毒手,恰好被我们撞破了些端倪……”

容月指尖在冰凉的笛孔上轻轻滑过,仿佛在聆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她心里嗤笑一声:刘家村?那家地主婆的尖叫声倒是挺悦耳。李道人?吸干他一身精血时那惊恐的表情,啧,真下饭。至于慧明老秃驴…谁让他撞破了自己在后山禁地“处理”上次猎物的场面?老东西倒是机灵,第一时间伪造了现场,把这口黑锅稳稳地扣在了他自己头上。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啧!”旁边响起一声粗嘎的嗤笑,打断了陈星的“控诉”。罗大猛壮硕如铁塔,嘴里叼着枯黄的狗尾草,草茎随着他咧开的嘴角上下晃动,透着一股混不吝的蛮横。“跟这小娘皮扯这些作甚!”他蒲扇般的大手虚空一劈,动作粗鲁,“大是大非面前,你得拎得清!帮咱哥仨一个小忙,不费事。把你那狗屁师傅,想法子哄骗到寺里‘执法龛’去就成!那地方禁绝灵力,进去了就是瓮中之鳖!剩下的,自有咱兄弟料理!”他咧开大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笑声震得墙缝里的灰尘簌簌下落,“嘿嘿嘿…等咱拿下那魔头,搜刮出来的东西,指缝里漏点渣子给你,也不是不行啊!哈哈哈哈!足够你逍遥快活一阵子了!”

最后开口的崔志,站在稍后侧的位置,身形精悍,一双三角眼精光内敛,像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他慢悠悠地接上罗大猛的话茬,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姑娘,”他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弥漫,“千万,莫要行差踏错。我们三人既然敢来寻姑娘说破此事,自然有同时留下你们师徒二人的万全把握。”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施舍,“此刻若能回头,省了我们一番手脚,自然…也少不了姑娘的一份功劳薄上记名。想想那些枉死的冤魂,姑娘当知如何选择。”

空气陡然凝滞。墙根的野草似乎也停止了摇晃。远处寺内隐约的晚课诵经声,在此刻听来缥缈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音。

三个人,六道目光,沉甸甸地钉在容月身上,带着利诱,裹着威逼,混杂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笃定,像一张无形而粘稠的蛛网当头罩下。他们口中那个“披着人皮的魔头”、“犯下滔天杀孽”的形象,此刻正完美地套在容月那位沉默寡言、总是试图用清规戒律约束她的师傅头上。多么讽刺,又多么…有趣。

阴影中,容月终于抬起了脸。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无辜的茫然。她嘴角缓缓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玩味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逗乐的事情。她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支碧绿的玉笛上,指尖甚至调皮地转了个圈。

“好的,我知道了。”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平平淡淡,尾音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轻快,如同在答应明天一起去踏青。玉笛在她纤细的指间灵巧地转了个花,碧色流光在笛身上无声地滑过,带起一丝冷冽的轨迹。

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认真地思考那三个男人提出的“宏图大计”。然后,她微微歪了歪头,视线终于从玉笛上移开,轻飘飘地掠过眼前三张带着急切和审视的脸孔,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好奇,仿佛在打量几件新奇有趣的玩具。

“明日午时……”她红唇轻启,吐出四个字,语调甚至带着点轻佻的期待。

就在陈星眼中闪过一丝计划得逞的亮光,罗大猛嘴角咧得更开,崔志绷紧的肩线微微松弛的刹那——

容月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骤然掀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深潭之下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猩红、粘稠、沸腾的恶意,瞬间冲破了所有伪装的温顺与平静!那双眼瞳,不再是人的眼睛,而是两团在无尽血海中点燃的、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嘴角那点玩味的笑意,猛地被撕裂、扯开,化作一个冰冷、癫狂、饱含无尽讥诮与杀意的狞笑!

“……我也早就看他不爽了!”后半句话,裹挟着来自九幽之下的刺骨寒风,狠狠砸在三人心头!那语气中的恶意与厌憎,浓烈得令人窒息,却又不仅仅是针对她口中的“老东西”,更像是对这世间一切束缚与伪善的终极嘲讽!

时间在那一瞬被冻结,又被粗暴地碾碎!

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甚至思维都还停留在容月前一刻那近乎天真的应承之上——

“呜——!”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啸,骤然撕裂了黄昏的寂静!那不是笛音!那是万鬼齐嚎!是地狱裂开了一道缝隙!是无数饱含怨毒的诅咒凝聚成实质的音波利刃!

声音的源头,正是那支被容月随意把玩的碧玉笛!此刻,它已不再是温润的玉石,而像一块被瞬间点燃的、散发出刺目邪光的绿磷!幽绿的光芒猛地爆发,如同一个贪婪的漩涡,疯狂地吞噬着周围本就微弱的光线,将三人惊骇欲绝的面孔映照得一片惨绿!

首当其冲的是陈星!

他离得最近,那张努力维持着伪善表情的脸,在绿芒爆闪的瞬间,便彻底扭曲、凝固!惊恐尚未完全成型,更深的绝望已淹没了他。他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阴寒刺骨的狂暴力量,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头颅,贯穿耳膜,撕裂脑髓!

“噗!噗!噗!噗……”

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接连炸开!他的双眼、双耳、鼻孔、嘴巴——七窍之中,浓稠温热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疯狂地激射而出!他连一声短促的惨叫都未能发出,身体就像一截被瞬间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烂肉,软绵绵地朝后栽倒,“噗通”一声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溅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血沫混着破碎的脏器,从他大张的口中汩汩涌出,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剧烈地抽搐。

“操你…!”罗大猛那粗壮的身躯刚刚绷紧,肌肉虬结的手臂才抬起一半,惊怒交加的咒骂只吼出两个浑浊的音节——

那恐怖的音波已然及身!

无形的力量,却比世间最沉重的攻城巨锤还要霸道!它不再是穿透,而是纯粹的、碾压一切的毁灭!

“砰!!!”

一声沉闷得让人心脏几乎停跳的巨响!

罗大猛那壮硕如铁塔的身体,像一个被无形巨掌狠狠拍中的、塞满腐肉的破口袋,瞬间炸裂开来!没有过程,只有结果!筋骨、血肉、脏腑…所有构成一个“人”的物质,在超越极限的震荡下,被彻底分解!化作一蓬浓稠到化不开的、混杂着碎骨渣和肉糜的腥臭血雾,猛地向四周爆散开!几滴温热的碎肉甚至溅到了容月素色的裙摆上,她只是嫌恶地微微蹙了下眉。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特有的膻腥,如同有形有质的粘稠液体,瞬间充斥了这狭小的空间,浓烈得令人窒息。

最后是崔志。

他站得稍远,反应也最快一丝。在容月眼中血光爆闪、玉笛邪芒初现的刹那,一股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挣扎出的、野兽般的直觉让他浑身汗毛倒竖!极致的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求生的本能让他强行驱动僵硬的肢体,试图向后急掠!他甚至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法器囊——

然而,太晚了。快得连念头都来不及转动。

他甚至没能看清陈星是如何七窍喷血,罗大猛是如何炸成血雾的。那毁灭一切的音波,已如跗骨之蛆,精准地捕捉到了他后退的轨迹!他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狠狠撞在他的胸口!

“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密集的骨骼碎裂声清晰无比地响起!他整个人像一只被顽童狠狠踢飞的破布娃娃,离地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铃音寺那堵冰冷坚硬的朱红高墙上!

“轰!”

一声闷响。墙壁似乎都微微震动了一下。

崔志的身体如同被拍扁的昆虫,紧紧贴在墙上,四肢诡异地扭曲着,胸前完全塌陷下去,形成一个恐怖的深坑。鲜血如同瀑布般从他口中、破碎的胸口汹涌喷出,瞬间染红了一大片斑驳的墙砖。他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竭力抬起那颗已经碎裂了半边、布满血污的头颅,那双三角眼死死地、死死地瞪向容月所在的方向。

那眼神里,凝固着无边的惊骇、无法理解的困惑(为何是她?不是她师傅?!),以及生命被瞬间碾碎时,那最原始、最深沉的绝望。他死死盯着容月,仿佛要用这最后的目光,将这个伪装完美的、真正的魔头刻进灵魂深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流声,却再也吐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随即,那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头颅无力地耷拉下去,粘稠的血液顺着墙砖的缝隙,无声地蜿蜒流下。

不过一息之间。

风似乎停滞了。草叶不再摇晃。连远处寺里那隐约的诵经声,也彻底消失不见。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这片小小的、被高墙阴影笼罩的修罗场。

刺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浓稠得如同沼泽的瘴气,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陈星的尸体还在微微抽搐,身下迅速扩大的血泊粘稠地蔓延着。罗大猛站立的位置,只剩下一大滩粘稠、碎烂、冒着热气的猩红泥淖,几块白森森的碎骨茬刺眼地混杂其中。崔志的残躯软软地挂在墙上,像一张被撕烂后随手丢弃的人皮,鲜血沿着墙壁汩汩流淌,在墙根汇入陈星的血泊。

容月站在这一片狼藉的中央,脚下是粘稠温热的血液。那支碧玉笛不知何时已安静地垂在她身侧,笛身上沾染的几点猩红,在幽绿的玉质上缓缓晕开,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妖异红梅。她脸上那疯狂、嗜血的狞笑早已消失无踪,恢复成一种近乎天真又带着点百无聊赖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电光火石间的血腥屠戮,不过是拂去了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连热身都算不上。

她微微歪头,目光淡漠地扫过眼前这片由她亲手制造的、新鲜出炉的屠宰场——陈星扭曲的尸体,罗大猛炸裂后留下的那滩烂肉,还有崔志挂在墙上死不瞑目的残躯。那眼神,如同扫过一堆散发着恶臭、碍眼碍路的垃圾,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嫌弃。

“垃圾。”

红唇轻启,吐出的两个字,清晰、冰冷、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轻蔑,尾音微微上扬,如同点评一件劣质的玩具。正是罗大猛方才傲慢许诺分她“一星半点”时那狂妄语气的绝妙回响。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针,刺破了这片死寂空间里令人窒息的粘稠血腥。

她甚至懒得再看第二眼,小巧精致的绣鞋抬起,毫不犹豫地踩入那温热的、尚在缓缓流淌的粘稠血泊之中。

啪嗒。

一声细微的轻响。血花在她足下溅开,染红了素净的鞋面。

她步履从容,踏过陈星流出的蜿蜒血河,鞋底碾过罗大猛爆碎后飞溅到石板上的碎肉渣,径直走向那扇通往铃音寺深处的、沉重而古老的朱红大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大门在深浓的暮色中只剩下一个巨大而幽深的轮廓,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在她手中,那支碧玉笛微微倾斜,光滑的笛尾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一点锐利的寒芒——此刻,它不再是乐器,更像一柄尚未出鞘的、沾血的短剑。

容月的身影,便这样从容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一步步地,没入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只有那支沾血的碧玉笛,在她指尖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幽绿的冷光在昏暗中划出几道妖异的弧线。

夜风呜咽着卷过寺外的高墙,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吹动着墙根处沾满血点的荒草,发出沙沙的悲鸣。大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是深沉的寺院,是寂静的回廊,是无数僧侣暮鼓晨钟的日常。

也是她真正的狩猎场。

那个创造了她,给予她这具躯壳与力量,用沉默替她背负所有污名,却也像一道无形枷锁,让她本能地感到束缚、厌憎,甚至…一丝源自同根同源的、复杂到连她自己都懒得去深究的羁绊的存在——她的“师傅”。

“老东西,”黑暗中,容月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一个冰冷又带着点恶劣趣味的弧度,眼神深处那抹猩红一闪而逝,如同深渊中悄然睁开的魔瞳,指尖轻轻弹了一下冰冷的笛身,“我也早就看你不爽了。”这句话,既是对那三个蠢货的回应,也是对她宿命源头的一声轻佻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