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濠州旱劫

至正三年,岁在癸未,淮北濠州之地,赤日似火,炙烤着龟裂的大地。暑气蒸腾间,田畴尽废,河渠干涸,往昔滋养生灵的水土,如今只剩满目的荒芜与死寂。朱家便挣扎在这方炼狱般的土地上,为一口吃食、一丝生机苦苦熬煎。

朱重八打小就知晓生活的艰辛。他生在这濠州钟离乡,父母皆是本分的庄稼人,守着几亩薄田,勤勤恳恳,却也仅能勉强维持家计。可今年这场大旱,像是老天发了狠,要把这一方百姓的活路都掐断。入夏以来,滴雨未降,田里的庄稼禾苗,刚冒出头就被烈日晒得蔫巴巴,渐渐枯萎、焦黄,最后化作一片荒芜的秸秆,在风中瑟瑟发抖,似在哭诉生的艰难。

朱家的日子愈发难了。每日里,父母唉声叹气,为吃食发愁。家中存粮本就不多,很快便见底了。朱重八看着弟弟妹妹们饿得面黄肌瘦,眼神里没了往日的灵动,心里像被猫抓一样难受。他虽年纪尚小,却也懂事,主动揽起活儿,要么跟着父母去田里,妄图从干裂的土缝里刨点能吃的东西,要么就漫山遍野地找野菜、树皮。

这日天还未亮,朱重八就悄悄起身,生怕惊醒了熟睡的家人。他摸黑出了门,趁着清晨稍凉的劲儿,往村外的树林赶去。一路上,所见皆是荒凉,路边的野草干枯如柴,偶尔有几株勉强活着的,也被过往找吃食的人薅得七零八落。到了树林,朱重八眼睛发亮,仔细搜寻着还能入口的树皮。他知道,榆树皮相对柔软,口感也稍好,便专找榆树。可如今大旱,树皮也不是那么好寻,好多树的皮都被剥了一层又一层,露出里面泛白的树干。

朱重八小心翼翼地用石头在树干上敲击,慢慢剥下一块树皮,顾不上粗糙扎嘴,先往嘴里塞了一小块,嚼了嚼,干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可他顾不上这些,能填饱肚子就行。他一面剥树皮,一面想着家里人,多攒些回去,弟弟妹妹们就能多吃一口。正专注间,忽听得不远处有动静,他心下一紧,怕是什么野兽,又或是别的找吃食的人来争抢。待悄悄靠近,才发现是同村的孩子,也是出来找树皮的,两人眼神交汇,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疲惫与无奈,微微点头,便各自继续忙活,谁也不打扰谁,在这艰难时刻,大家都守着一份生存的默契。

回到家,朱重八把树皮递给母亲。母亲接过,眼中满是心疼,强忍着泪水,开始准备这难以下咽的吃食。一家人围坐,默默啃着树皮,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父亲朱五四看着孩子们,长叹一声:“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朱重八听着,心里暗自发狠,日后定要让家人吃饱饭,可他也知道,在这大旱之年,这愿望遥不可及。

随着旱情持续,村里的气氛愈发压抑。每日都有人家因为没了吃食,拖家带口地外出逃荒,可外面的世界又能好到哪儿去呢?朱重八看着熟悉的伙伴、邻居一个个离去,心里空落落的。而朱家,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树皮渐渐找不着了,能挖的野菜也被掘地三尺,家里时常断顿,一家人常常饿上一整天,只能喝些清水充数。

朱重八的父母为了让孩子们活下去,开始四处求借。他们低三下四地去求村里稍有余粮的人家,可大旱之年,谁家又有余粮呢?大多是吃了闭门羹,偶尔能求得一小把粮食,也如珍宝般带回,煮成稀粥,孩子们分着喝,父母却一口也舍不得尝。朱重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想为父母分担,可小小年纪,实在无计可施。

这一晚,朱重八被饿醒了。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洒在简陋的床上。他听见父母在隔壁轻声叹息,母亲抽抽搭搭地哭,父亲轻声安慰:“咱再想想办法,不能让孩子们饿死。”朱重八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他知道,父母已经竭尽全力,可这老天不降甘霖,人力又怎能对抗。

次日,朱重八决定去更远的地方碰碰运气。他沿着干涸的河沟,一路往前走,脚底的土地烫得厉害,仿佛要把人的鞋底烤化。走着走着,他看到前面有个小土坡,坡上似乎有几株植物,心里一阵欢喜,忙跑过去。到了近前,才发现是几株苦苦菜,虽也被晒得蔫巴,但好歹是能吃的。他忙蹲下,小心翼翼地挖着,生怕弄坏了这难得的吃食。正挖着,突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他心下一惊,顺着声音找去,发现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土坡下,气息微弱。

朱重八忙过去,蹲下身子,问道:“老爷爷,您怎么了?”老人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俺饿啊,走不动了。”朱重八看着老人,想起自己的家人,心生怜悯。他犹豫了一下,把刚挖到的苦苦菜分出一半,递给老人:“老爷爷,您吃这个吧。”老人颤抖着接过,泪水顺着皱纹滑落:“好孩子,谢谢你,俺记着你的好。”朱重八笑了笑,说:“您快吃,吃饱了有力气。”待老人吃完,朱重八又扶着老人坐了会儿,才告别继续赶路。他心里想着,这世间受苦的人太多了,自己能帮一点是一点。

回到家,朱重八把剩下的苦苦菜交给母亲,说了遇到老人的事儿。母亲听了,摸摸他的头,说:“俺们重八心善,好人有好报。”可日子依旧艰难,家里的存粮彻底没了,连清水都快喝不上了。朱重八的父母无奈,只得带着孩子们去庙里碰碰运气,听说庙里偶尔会施些粥饭。

一家人来到村里的破庙,庙门破旧,香火早已断绝,只有几个同样受灾的百姓在里面守着。他们找到庙祝,说明来意。庙祝也是个可怜人,看着这一群灾民,叹口气说:“庙里也没多少存粮了,只能勉强给你们一点。”说着,舀了半碗稀粥给他们。朱重八捧着粥,先递给父母,父母又推给他,让他给弟弟妹妹。最后,这半碗粥在一家人手里转了一圈,又倒回锅里,谁也舍不得喝。庙祝看着,眼眶泛红,说:“你们这样,俺心里更不好受,都喝了吧,能活一个是一个。”一家人这才含着泪,分喝了这半碗粥。

从庙里出来,朱重八望着灰蒙蒙的天,心里迷茫又无助。他不明白,为何老天要如此折磨百姓,让大家活得这般艰难。可生活还要继续,他只能咬着牙,继续找吃食,哪怕是最难以下咽的东西,只要能填肚子,就往嘴里塞。

又过了些时日,村里的情况愈发糟糕,疫病开始蔓延。朱重八的一个弟弟,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抵抗力太差,染上了病,发起高烧。家里没钱请郎中,父母只能用土方子,找些草药熬了给弟弟喝,可根本无济于事。朱重八看着弟弟渐渐消瘦,气息越来越弱,却无能为力,那种绝望的感觉,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在病痛与饥饿的双重折磨下,弟弟还是没能挺过去。朱重八和家人悲痛欲绝,可在这大灾之年,连好好安葬弟弟都成了难题。他们找了块破旧的草席,把弟弟的遗体裹了,找了村外一处荒地,匆匆掩埋。朱重八跪在弟弟的坟前,泪水肆意流淌,他对着坟头轻声说:“弟弟,你放心,俺一定会让家人活下去,俺们一定会熬过这难关。”

日子继续艰难地熬着,朱重八的父母也因为长期的劳累、饥饿和精神压力,身体越来越差。朱重八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更加拼命地找吃食,哪怕被太阳晒得脱皮,被荆棘划伤,也不喊一声苦。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父母和剩下的弟弟妹妹活下去。

这一日,朱重八在村外的野地里,发现了几株野麦。他如获至宝,忙不迭地收割下来,虽说数量不多,但好歹是粮食。他满心欢喜地往家赶,想着能给家人做顿麦粥,让大家改善改善伙食。可走到半路,却遇到了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是村里的恶霸,平日里就横行霸道,灾年更是变本加厉,抢夺百姓的吃食。他们拦住朱重八,恶狠狠地说:“把东西交出来!”朱重八抱紧怀里的野麦,说:“这是俺给家人找的吃食,不能给你们。”可那些人根本不听,上来就抢,朱重八拼命反抗,却被他们打倒在地,野麦也被抢走了。

朱重八躺在地上,看着远去的恶霸,泪水混合着泥土,流进嘴里,又咸又苦。他慢慢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家走,心里又委屈又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回到家,他把遭遇告诉父母,父母只能抱头痛哭,感叹命运的不公。

然而,苦难并没有放过朱家。朱重八的父亲朱五四,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家里没钱买药,朱重八只能日夜守在父亲床前,用清水给父亲擦拭身体,希望能减轻他的痛苦。可父亲的病情越来越重,临终前,他拉着朱重八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重八,照顾好你娘和弟弟妹妹,要活下去……”说完,便闭上了眼睛。朱重八痛哭流涕,他又失去了一位亲人,可生活的磨难还在继续。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家里的担子更重了。母亲因接连失去孩子和丈夫,身体也垮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朱重八一边要照顾母亲和弟弟妹妹,一边还要继续找吃食,日子过得愈发艰难。可他从未想过放弃,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家人最后的希望。

这日,朱重八在外出找吃食时,听闻附近有个小集镇,或许能找到些生机。他跟母亲说了一声,便匆匆前往。集镇上一片萧条,店铺大多关门,只有几个摆摊的,卖着些破旧的物件和少得可怜的吃食。朱重八在集镇上转了一圈,好不容易用身上仅有的一点值钱物件,换了一小袋糙米。他满心欢喜,想着回家给母亲熬粥,让她补补身子。

可在回程的路上,又遇到了一伙土匪。他们拦住朱重八,要抢他的糙米。朱重八拼死护住,大喊:“这是给俺娘治病的,你们不能抢!”可土匪哪里管这些,上来就打。朱重八被打得浑身是伤,但始终紧紧抱着糙米袋。或许是他的执着打动了土匪中的一人,那人说:“算了,这孩子怪可怜的,放他一马。”其他土匪才骂骂咧咧地散开。朱重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回到家,把糙米交给母亲,母亲看着他的模样,泣不成声。

在朱重八的悉心照料下,母亲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可家里的困境依旧没有改变。大旱还在持续,濠州之地,饿殍遍野,疫病横行。朱重八看着这人间惨剧,心中对命运的不公愈发愤慨,也对百姓的苦难有了更深的体会。他常常想,若有一天,自己有能力,定要让这些受苦的人都能吃饱饭,不再受这般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