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梨园国手

贾思道的公务繁忙是假,要事在身也是假。到了他这个身份地位,没有必要去端架子拿捏小辈。

他只是没想好要以什么样的面目去见这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年轻人,不停地在房子踱步。脸色一会阴沉,一会和煦。

思虑再三后,他拿定了主意。换下那套贵气逼人的燕居,找了一袭素净的葛布软袍,又堆起一脸的慈眉善目。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接人:“哎呦,贤侄啊,久等了吧?”

待瞧见空空如也的茶案,又转头骂道“你们这群杀才,老夫平日里勤于公事,没时间管教,不想你们越发没了礼数和规矩。如此冷落我家后辈!”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有些紧张无措的谢游:“老夫家教不严,让你见笑了”

谢游一时有些惶急,不知如何答话,只得站起躬身行礼。

“老夫说他们呢,坐,坐,坐!”贾思道十分殷切的把他稳在椅上。

贾思道在与他东拉西扯的过程中,盘问了很多东西:“贤侄是哪里人,可有表字?何时追随的无庵先生?”

这些事本就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谢游丝毫不惧。

答到:草民是襄阳府人,恰逢先生在此修养,幸得几月启蒙受教,使我知书明理。

年岁稍长时跟着商队谋生,虽未及冠恩师给我取了‘逸之’二字。近些年来在各地游历,增益学识。

贾思道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玉不琢不成器啊,不经一番寒彻骨,哪的梅花扑鼻香?你出落的如此优秀,无庵可以放心了。”

此时丫鬟们端来了茶水和果子,贾思道嗅了一下是顾渚紫笋。顿时一脸肉痛的模样,“这群憨货可把老夫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贤侄快尝尝看。”

“贤侄啊,想必你也听过不少的流言蜚语吧,世人误会我太深啊!我们同朝为官半生,私下里更是至交好友。你这般岁数时,我们常一起踏青登高,探奇访胜。他炙肉,我拾柴,何其潇洒快活?宦海失意时老夫也会陪他一醉方休。打马球,酒楼斗诗,呵呵,谁都有那荒唐的少年意气时。”

“后来,我们虽然政见不和,时常争的面红耳赤,私下里却从未红过脸,老夫一向是敬佩他的。他去后,老夫黯然神伤,人生知己难寻啊!”说到此处,他眼角抽搐,仿佛要有泪水涌出。

“人老了,之前的那些旧事天天在眼前转悠,你不会嫌老夫絮叨吧?”贾思道此时就像一个和蔼的老者,亲切殷勤地看着茁壮成长的后辈。

谢游也是满脸的感动“相爷与家师相知相交,情坚金石,如此真挚,让人羡慕。小生有机会定要向世人陈情,恢复相爷清誉”

几番叙话以后,贾思道说什么都要留谢游在府中用饭。

在吃了几盏热酒后,又推心置腹,谆谆教诲了许久。

期间几次旁敲侧击打听谢游来临安的打算,都被谢游用巧言推说“读书不如行路,与其空坐家中思惘,不如经些风雨事故,也感受一下临安的物宝天华。”

“好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俊彦!这样吧,贤侄,老夫给你弄个差事如何?先在我门下历练几年,等到出些成绩,老夫定会给你求荫个官身。

谢游答道“多谢相爷提携,小子才疏学浅,德薄能鲜,经籍义理尚有许多不通之处,如何能办好这实务?小子还是勤学苦读,将这基础练好。待到年后春闱,如若侥幸得中,定会为相爷效力!”

“是老夫孟浪了,你是他的弟子,定然也有鹏程万里之志。原来如此,你是为了此次加开的恩科来的临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好志向!”

“想你孤身来京,恐怕少个去处,老夫少年苦读时在城脚有间陋室,你且暂时在那里落个脚吧。”

谢游忙道:“晚辈谢过相爷的恩德,您如此待我已是感激不尽了。后生自有去处,此事万万不能接受。”态度十分坚决。

贾思道也不再多语。

“来来来,再吃两盏。老夫年迈不胜酒力,你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什么天醇酒,瀛玉酒都不如这平常人家的米酒好吃,老夫就好此口。畅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贾思道站了起来。

“贤侄啊你先吃着,老夫尚有公务处理。这年关将近,不是这遭了冻就是那出了乱子,都十万火急地要人处理。”

谢游忙连称叨扰,已然餍足,并感谢款待,向他辞行。

“贤侄,日后有什么难处和困顿尽可来寻老夫。在经义上有什么困惑,老夫尽力为你开释。”贾思道关怀地说道。

谢游还未走出正门,就被一个管事拦住了去路。来人将一个青绸包袱奉上:“这是相爷赠给晚辈的,让你勤学苦读,万不可推辞。如果不肯收下,往后就再不许你再登门了。”

谢游收下后,朝内作揖遥拜。

那人又道:“小人郑安,相爷交代了我照应您,日后您要有什么不顺,找小人也是一样的。只要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没有什么是咱们相府摆平不了的。”

书房里,贾思道站在那轻轻抚摸着靠山石的纹路,凹凸处入手已是一片温润。

这谢游他已见过,平平无奇,毫无老成持重之感,不像心思深沉之辈,甚至较同龄人还有点青涩稚嫩。

许他前程富贵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有年轻读书人的傲气和戆直。再观其行事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不足为虑。也许他真的只是来临安参加科举的吧。

是我找错了方向,还是老不死的残遗假借孟恭之名在故弄玄虚?

“相爷?”

“嗯。”

那丫鬟站在门外请示后进门奉茶,却没想到贾思道太过专注,转身时一袖打翻了那钧窑天蓝釉茶盏。

这一下不光打断了他的思路,沸腾的汤水还烫到了他的胳膊。

他像一头要噬人的野兽一样逼视着那伏在地上浑身瑟缩的丫鬟,缓缓张口道:”把你卖十次也抵不过这壶龙园胜雪,我平生最厌恶浪费之人,喝了它!”

那丫鬟如蒙大赦,不住磕头道谢,丝毫不顾及地上污浊,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吸吮着茶水。

“相爷!”郑安站在了门口。

“滚下去吧,去领三十鞭子长长记性!”贾思道说罢一脚踢在那丫鬟肩上,面色发白的女孩被掀翻在地,强忍疼痛连滚带爬地出了书房。

“那谢游已经走了?”

“走了。”

“你给他拿的什么?”

“从库房里支了一套给族中后辈的书袋。”

“嗯。”

“可有异常?”

“那小子对您千恩万谢,就差给您跪下了。”

“这是户部和礼部调来的案册,僚房核实归纳耗了点时间。”郑安恭敬的把东西放在桌上。

“谢游,襄阳府樊城县人,偏瘦略高,容貌甚佳。流寓试举于永穆三十一年。”

贾思道看着手中的笺纸做了一个决定“此人身份实在可疑,变数太大。杀了为好,让他消失吧。”

然后又指了一下地上茶盏的碎片:“其余的都砸了,去库房给我拿套全新的来。”

出了相府的谢游哪还有半分酣态,眼中闪过一丝嘲弄。

只是身后浮名而已,老孟你不会怪我的,对吧?

人道临安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呐。

颀长的身影在临安的长街小巷中渐行渐远,唯有在那玉蝉巷口片刻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