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很沉,雾气没有散。开春的空气总是湿湿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潮冷。
沈念站在窗边,她的手搭在窗台上。整个陆宅像一块巨大而古老的石头,被晨光微微照亮,却不温暖。
她已经记不清这间房子有多少面窗了。也许是十七,也许是二十一。她从未真的数过,但她知道,每一扇窗的背后都有一段从未讲完的故事。
今天她没有做梦,但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疲惫。
她梦到了她不记得的人。她躺在地板上,耳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着一串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否存在过的名字。其中有一个,叫林舟。
林舟。这个名字就像一滴水,掉进平静的湖面里,溅起涟漪,又迅速沉没无声。
她站在镜子前,一寸寸地看自己的脸,看自己下颌线的形状、眼睛的曲度、左边耳后的小小疤痕。她从来没有问过别人这个疤是怎么来的。她也不打算问。
她想,自己也许不需要知道。
她缓缓穿衣,梳头。她的动作一贯从容而精准,仿佛时间在她身上慢下来了一样。
她下楼的时候碰见张婶,正端着一盆花从花房出来。
张婶今天的神情比平时更沉稳一些,或者说,更小心一些。
“沈小姐,早餐在餐厅。”
她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走过长廊的时候,她听见隔壁茶室有人说话。是陆辞洲的声音,和一个她听不出来是谁的男声。语气平稳,但有些字词像是敲在木板上的轻锤,声音不大,却透着力道。
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去细听。因为她知道,她不需要知道全部的内容。她只要知道,她现在必须保持安静和完整。
早餐桌上只有她一个人。张婶将粥和小菜摆上来,她低头吃,一口一口,细嚼慢咽。
吃到一半,她忽然抬头。
“张婶,你见过陆太太年轻时候的照片吗?”
张婶一怔,然后点点头。
“她长得好看吗?”
张婶沉默了几秒,说:“很特别,是那种记得住的脸。”
“她像我吗?”
张婶的眼神微动。沈念捕捉到了那一点波澜,她放下勺子,微笑了一下。
“不用怕,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好奇而已。”
张婶低声说:“不是像,是有一瞬间,你站在那里,我会恍惚觉得她回来了。”
沈念没有再问。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手很稳,眼神却有些散。
她走出餐厅时,阳光正从二楼的窗户倾下来,落在楼梯正中间的位置。她像是踩进了一块光圈。她慢慢走上去,每一步都很轻,却带着声响。
她没有直接回房,而是拐进了东侧的书库。
那是陆母生前用来存放私人文件和书信的地方。平时不开放,但她知道那边的抽屉里还有一部分未归档的东西,是当年被留下的零散记录。
她没有翻动柜子,只是站在书架前随意抽出一本薄薄的笔记本。翻开,看见第一页写着一段没有署名的句子:
“她不是我,但我必须教她怎么成为我。”
她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然后翻到下一页,发现那是一段实验观察记录。观察对象编号LZ,并非她所熟知的A组或B组,而是一个未曾被提及的隐藏组别。
她的指尖略微用力,翻到后页,看到一张夹在中间的复印件,是一份早期替代性人格构建测试的成果报告。结尾写着:
“A7模型稳定,但LZ模型自我意志强烈,易脱轨,不适合长期计划。”
她合上本子,将其放回原位。
她没有取走任何东西,但她知道了一个事实。
她并不是唯一的测试个体。她也许甚至不是“真实”的那个编号。
她坐在回廊的窗边。阳光落在她腿上,她闭着眼,手指轻轻抚过额角的一道浅纹。那是她十六岁时在海外磕到桌角留下的,印记很淡,却始终没有完全消失。
那时,她正接受一项关于创伤应激记忆的重构训练。那时候,她还以为是一次正常的外派研究合作。
可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像是某种设计中安排好的插曲。
她缓缓站起来,回到房间,取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在里面写下一些从未讲出口的字句。
“我有时会梦见另一个我。她躲在楼梯底下,哭得很厉害,但不发出声音。”
“她头发很短,穿着印着卡通图案的衬衣,手上抱着一只兔子玩偶。兔子没有眼睛。”
“她知道外面有人在找她。可她不敢出去。”
“因为出去,就不是她了。”
写到这里,她停住笔。
她听见敲门声,很轻,两下。
她站起来去开门。陆辞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资料袋。
她没有问他是什么,只是转身回到书桌前,等他跟进来。
他把文件放在桌上,然后说:“这是我母亲最后一次心理评估记录。你会想看。”
她点点头,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笔迹和几张录音转写件。其中一页中写着:
“她不像我,但她能变成我。”
“她会比我更稳,更静,更无情。”
“我唯一担心的,是她会开始有感觉。”
沈念读完这些字,手掌有点冷。她看着桌面发了几秒呆。
陆辞洲看着她说:“你是不是开始恨她了?”
她摇头,轻声说:“不。她也不过是这个系统里的一块组件。”
“我恨的是我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活在她设计的余温里,却还以为是自由选择。”
她起身走向窗边,背对着他说:
“你说我不像她。”
“但你从第一眼就注意到我。”
“不是因为我像她吗?”
他没有说话。很久之后他才说:
“你不是她,但你像她。”
“像她最想成为却没有成为的那一部分。”
她转身,盯着他。眼睛里浮出一层几乎透明的情绪。
“那你喜欢我吗?”
他回答得很慢,但极其清晰。
“我不确定我喜欢的是你,还是你身上那个她没有实现的版本。”
她忽然笑了笑,笑得很轻,但很深。
“没关系。”
她说。
“反正我也不确定我是谁。”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面对面站了许久。
阳光照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碎开。
她像一束被照亮的谜语,站在命运的正中央,安静地,不说一句话。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