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林梅做出拒绝使用“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决定后,病房内的气氛反而多了一丝奇异的平静。那层笼罩在两人之间的、关于生死抉择的沉重阴霾似乎暂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生命最后时光的、近乎虔诚的珍惜。
陈建宇彻底放下了所有关于解药研发的念头,也婉拒了施耐德博士和李伟提出的一切工作相关的讨论。他将手机调成了静音,切断了与外界大部分的联系,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倾注在陪伴林梅身上。他知道,他亏欠妻子的太多太多,他想用这最后有限的时光,尽可能地弥补。
日子在放疗、化疗以及各种姑息治疗的间隙中一天天过去。苏黎世的初夏,阳光灿烂,窗外的树木枝繁叶茂,生机勃勃。但病房内的生命,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
林梅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曾经乌黑亮丽的长发因为化疗而大把大把地脱落,最后她索性让陈建宇帮她剃成了光头。陈建宇抚摸着她光滑的头皮,心中酸涩难当,却笑着说:“梅,你这样……其实也很好看,像个特立独行的艺术家。”林梅便会虚弱地笑起来,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
她的食欲越来越差,常常吃不下东西,即使勉强吃下一点,也会很快吐出来。陈建宇便变着花样给她做一些清淡开胃的小食,或者去医院附近的中餐馆买她以前爱吃的粥品,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给她。他会给她读她喜欢的诗集,大多是关于自然、关于爱、关于生命轮回的恬淡篇章。有时,林梅会静静地听着,眼神望向窗外,仿佛思绪已经飘向了远方。有时,她会突然开口,分享一些自己年少时的趣事,或者是在画廊工作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声音虽然微弱,但语气中却带着对往昔的眷恋。
“建宇,”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林梅的精神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了一些,她斜靠在病床上,窗外的阳光将她的侧脸映照得有些透明,“如果……如果我走了,你把我葬回国吧,葬在……我们老家那片山坡上,那里春天开满了映山红,夏天有知了叫,秋天……秋天能看到漫山的红叶。”
陈建宇正帮她削着一个苹果,闻言,手中的水果刀一顿,差点割到手指。他抬起头,看着林梅平静的眼神,心中一阵绞痛。
“别说傻话,梅。”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医生不是说了吗,你的情况比预想的要稳定一些。放化疗的效果也还可以,肿瘤没有再继续扩大。我们……我们一定会治好你的。等你好了,我们还要一起去环游世界,去那些我们一直想去但没时间去的地方。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希腊的爱琴海吗?还有京都的樱花……”
林梅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却没有接话。她太了解自己的身体了,也太了解胶质母细胞瘤的凶险。她知道,陈建宇说的这些,更多的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一种自我安慰。
“建宇,”她轻轻打断他,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持,“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我想……我想回到我们开始的地方。那里有我们的亲人,有我们共同的回忆。那样,我就不孤单了。”
陈建宇的心像被无数根针扎着,痛得无法呼吸。他想反驳,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但看着妻子那双清澈而平静的眼睛,他知道,任何苍白的安慰在此刻都显得那么多余和虚伪。他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将削好的苹果递到她嘴边:“好……都听你的。先吃点苹果吧,今天这个特别甜。”
林梅顺从地张开嘴,咬了一小口苹果,细细地咀嚼着,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嗯,真甜。”她笑着说,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那天的林梅,精神格外的好,话也比平时多了许多。她拉着陈建宇的手,絮絮叨叨地回忆着两人从青梅竹马到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从大学校园里的第一次邂逅,到初入职场时的相互扶持;从婚礼上彼此许下的郑重誓言,到婚后生活中那些平淡而温馨的日常。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那么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陈建宇静静地听着,时而微笑,时而落泪。他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日渐微弱的温度,心中充满了对过往的无限眷恋和对未来的无尽恐惧。
夕阳西下,病房内被一片温暖的橙红色光芒所笼罩。
“建宇,”林梅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虚弱,她轻轻喘息着,“我……我又想吃苹果了。你……你再去帮我洗一个,好不好?”
“好,好,我马上去。”陈建宇连忙起身,尽管他知道林梅的胃口其实很小,可能只是想支开他。他拿起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快步走向病房内的独立卫生间。
水流声哗哗作响,陈建宇仔细地清洗着苹果,心中却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在涌动。他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不祥的预感驱散。
然而,当他拿着洗干净的、散发着清香的苹果,转身走出卫生间时,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如坠冰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病床上,林梅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恬淡的、仿佛睡着了一般的微笑。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她苍白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显得那么安详,那么……不真实。
但她那双曾经闪烁着爱与温柔的眼眸,此刻却紧紧地闭着,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她的胸口,没有了起伏。
“梅……”陈建宇手中的苹果“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滚到床脚。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发疯似的冲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去探林梅的鼻息……没有了……一点气息都没有了……
他又慌忙去摸她的颈动脉……冰冷的皮肤下,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不……不!!!!梅!!!!”一声凄厉的、夹杂着无尽绝望与悲痛的哭喊,从陈建宇的喉咙里迸发出来,撕裂了病房内死一般的寂静。他扑到林梅的身上,紧紧抱着她那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医生!护士!快来人啊!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声音因为巨大的悲痛而扭曲变形。
闻讯赶来的医生和护士立刻冲进病房,迅速对林梅展开了急救。心肺复苏、肾上腺素注射、气管插管、连接呼吸机……所有能够想到的急救措施都用上了。抢救室的红灯再次亮起,刺眼而绝望。
陈建宇被护士们半拖半劝地拉到了抢救室外。他瘫软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不会的……梅不会有事的……她答应过我的……她会好起来的……”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听着抢救室内传来的各种仪器的声音和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声,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一线渺茫的希望。
然而,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主治医生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尽的惋惜。他看着陈建宇,艰难地摇了摇头:“陈先生……对不起……我们……我们尽力了。您太太……她已经……”
后面的话,陈建宇已经听不见了。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耳边那无休止的、令人绝望的轰鸣。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便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另一间病床上,手背上扎着输液针。李伟和施耐德博士不知何时已经赶到,正一脸担忧地守在他床边。
“梅……”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陈博士,您冷静一点。”李伟连忙上前扶住他,眼中也带着悲伤,“嫂子她……她已经走了。”
一句话,将陈建宇再次打入绝望的深渊。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他想哭,却发现自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心中那片支撑着他的天空,彻底塌陷了。
林梅走了。在他去洗苹果的那短短几分钟里,永远地离开了他。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吃上最后一口他亲手洗的苹果,没有来得及和他说最后一声再见。
她走得那么平静,那么突然,仿佛只是累了,睡着了一般。
但陈建宇知道,她是真的走了。带着对他无尽的爱和眷恋,带着对这个世界的遗憾和不舍,永远地离开了他。
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林梅的后事,在陈建宇的坚持和苏黎世大学医院的协助下,办理得异常低调和迅速。他拒绝了所有同事和朋友的吊唁,也谢绝了勒忒公司提出的一切公开悼念活动的建议。他只想安安静静地送妻子最后一程,不想让她的离去,再沾染上任何世俗的喧嚣和无谓的关注。
按照林梅生前的遗愿,她的遗体在苏黎世进行了火化。当陈建宇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冰凉的骨灰盒时,他感觉自己仿佛捧着整个世界的重量。那曾经鲜活、温暖、充满了爱与欢笑的生命,如今只化为这一抔冰冷的灰烬,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他强忍着再次涌上眼眶的泪水,将骨灰盒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妻子最后的一丝余温。
施耐德博士代表勒忒公司,再次向陈建宇表达了深切的哀悼和慰问,并批准了他无限期的休假,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处理后续事宜和调整心情。“建宇,”施耐德博士的语气沉痛而真诚,“公司上下都为林梅夫人的不幸感到悲伤。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照顾好自己,安排好夫人的后事。工作的事情,不必有任何顾虑。勒忒永远是你的后盾。”
陈建宇向施耐德博士表达了感谢,并告知了他将遵从林梅的遗愿,带她的骨灰回中国安葬的决定。施耐德博士对此表示完全理解和支持,并立刻安排公司的行政部门,为陈建宇办理了最快返回中国的航班和一切必要的旅行手续。
几天后,陈建宇抱着林梅的骨灰盒,踏上了返回中国的飞机。十几个小时的漫长飞行,他几乎没有合眼。他将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在邻座,用安全带轻轻固定好,仿佛林梅依然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窗外是茫茫的云海和无尽的黑夜,他看着舷窗外那深邃的黑暗,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和林梅在中国时的青葱岁月,想起了他们一起奋斗、一起在异国他乡建立家庭的艰辛与甜蜜,想起了她在他人生最低谷时的不离不弃……往事一幕幕,如电影般在脑海中回放,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在他早已破碎的心上划下新的伤痕。
飞机降落在林梅的家乡——中国南方一座宁静而古朴的小城时,已是初夏时节。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带着栀子花香的气息,与瑞士那种干燥清冽的空气截然不同。
当陈建宇抱着骨灰盒,神情憔悴地走出机场出口时,一眼便看到了前来接机的两对老人——林梅年迈的父母,以及他自己的父母。
岁月在林梅父母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他们的头发早已花白,背也有些佝偻。当看到陈建宇怀中那个小小的骨灰盒时,林梅的母亲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踉跄着扑了过来,紧紧抓住陈建宇的胳膊,老泪纵横:“我的梅儿啊……我的女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让妈可怎么活啊……”林梅的父亲则默默地站在一旁,老眼中含着泪水,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微微颤抖。
陈建宇自己的父母,也早已是泪流满面。他的母亲上前扶住几乎要瘫倒的林梅母亲,哽咽着安慰道:“亲家母,您要保重身体啊……梅儿她……她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
陈建宇看着眼前这悲痛欲绝的景象,心中的痛苦再次被无限放大。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泪水模糊双眼。
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瞥见了自己父母的面容。一个极其怪异的、让他不寒而栗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他的父母,年过七旬,此刻虽然也因为林梅的离世而悲伤不已,但他们的面容……他们的面容却比林梅的父母,甚至比他自己,都显得要年轻得多!他们的皮肤依旧紧致,头发虽然也有一些花白,但远比同龄人浓密,眼神中虽然带着悲伤,却依然闪烁着一种……一种与他们年龄不符的“活力”。
这熟悉的、令人不安的“年轻态”,正是“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典型特征!
陈建宇的心猛地一沉。他之前虽然也通过视频看到过父母的“健康”,但此刻,在现实中,在如此近距离、如此直接的对比下,那种源于“火种”的、非自然的年轻,显得如此刺眼,如此……怪诞。
他想起上次视频通话时,父母对“副作用”话题那过于坚决和迅速的否认,想起他们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回避。原来……原来他们真的也……
一股混杂着荒谬、恐惧和深深悲哀的情绪,瞬间席卷了陈建宇。他亲手研发的“普罗米修斯之火”,不仅夺走了他妻子的未来,也可能正在以一种他无法察觉的方式,改变着他最亲近的父母。他们或许也正在承受着那种情感淡漠、欲望衰退的“寂静”,却为了不让他担心,而强颜欢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健康”与“活力”。
他看着眼前哭得肝肠寸断的林梅母亲,再看看自己那显得异常“年轻”的父母,一种强烈的、无法言说的负罪感和疏离感,将他紧紧包裹。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个罪人,站在自己亲手制造的悲剧面前,无处遁形。
林梅的葬礼在她老家那片宁静的山坡上举行。按照她的遗愿,一切从简,只有最亲近的家人参加。初夏的山坡上,绿草如茵,野花盛开,远处是潺潺的溪流和袅袅的炊烟。这是一个美丽而安详的地方,正如林梅生前所希望的那样。
陈建宇亲手将林梅的骨灰盒放入墓穴,当冰冷的泥土一铲一铲地覆盖上去时,他感觉自己的心也随之被一同埋葬。他跪在墓前,久久不愿起身,任由泪水打湿了眼前的土地。
他想起了小时候,他和林梅就是在这片山坡上一起嬉戏玩耍。他们一起追逐蝴蝶,一起采摘野果,一起在草地上仰望星空,畅想着遥远的未来。那时的他们,天真烂漫,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善意。谁能想到,几十年后,他们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回到这个开始的地方,却是天人永隔。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陈建宇默念着这句古诗,心中充满了无限的伤感和悲凉。这片山水依旧,但那个曾经陪伴他走过人生最美好年华的女子,却已化为一抔黄土,永远地离开了他。
在林梅的墓碑前,陈建宇立下了一个无声的誓言。他不知道自己未来会走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去改变那个已经被“普罗米修斯之火”深刻影响的世界。但他知道,他不能就此沉沦。他必须活下去,为了林梅,也为了那些还在“寂静”中挣扎的灵魂。他要将这份痛苦和悔恨,转化为继续前行的动力。或许,只有当他真正找到那把能够重新点燃人类情感火焰的钥匙时,他才能得到一丝真正的救赎。
葬礼结束后,陈建宇在林梅的老家又停留了几天,陪伴着悲痛的岳父母,也试图整理自己破碎的心绪。他婉拒了自己父母提出的一同返回他们所在城市居住的建议。他知道,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坦然地面对父母那张因为“火种”而显得异常年轻的脸庞。那种怪异的对比,会时刻提醒他所犯下的罪孽。
在林梅下葬后的几天里,陈建宇暂时留在了这个位于中国南方、充满了林梅童年气息的小城。他住进了岳父母家中。这是一栋有些年头的老式砖房,院子里种着桂花树和几株月季,空气中总是飘散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植物香气。林梅的房间依然保持着她出嫁前的样子,书桌上还放着她学生时代的素描本和几件小巧的陶瓷摆件。陈建宇每晚都会独自在房间里待上很久,抚摸着那些熟悉的物品,仿佛林梅从未离开,只是暂时出门远行。
白日里,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伴悲痛欲绝的岳父母。林梅是他们的独生女,她的离去,对两位老人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林梅的母亲常常会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对着林梅小时候荡过的秋千默默流泪,口中不停地念叨着女儿的小名。林梅的父亲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只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陈建宇理解他们的痛苦,也分担着他们的悲伤。他会耐心地听着岳母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林梅小时候的趣事,从牙牙学语到第一次背上书包上学,从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事到与他相恋后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温柔的刀,在他和岳母的心上划过,疼痛却又带着一丝甜蜜的回忆。他会陪着岳父下棋,尽管岳父常常心不在焉,棋路混乱,他也只是默默地陪伴着,不发一言。
“建宇啊,”一天晚饭后,林梅的母亲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地说道,“梅儿这孩子……命苦啊……她那么好,那么善良……怎么就……怎么就得了这么个要命的病……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啊……”
陈建宇的心再次被刺痛。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失去独生女的老人,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只能紧紧握着岳母的手,一遍遍地重复着:“妈,您别太伤心了,梅儿她……她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您要保重身体……”
“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建宇。”林梅的父亲在一旁沙哑地开口,“你们夫妻感情那么好……她走了,你一个人……以后可怎么办啊……”
“爸,妈,你们放心。”陈建宇强忍着泪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一些,“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梅儿虽然走了,但她永远活在我心里。我会……我会带着她的爱和希望,好好活下去。”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给岳父母的承诺,也是他唯一能告慰林梅在天之灵的方式。
除了陪伴岳父母,陈建宇也无法避免地要与自己的父母相处。他的父母在林梅葬礼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选择在小城里暂时住了下来,名义上是想多陪陪悲伤的亲家,实际上,陈建宇知道,他们更担心的是自己这个刚刚失去爱妻的儿子。
与岳父母相处时的那种纯粹的悲伤和相互慰藉不同,陈建宇在面对自己父母时,内心总是充斥着一种更加复杂、也更加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的父母,因为“普罗米修斯之火”的作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他们的精力依然旺盛,行动也依然矫健。在林梅去世的巨大悲痛面前,他们虽然也表现出了应有的哀伤,但陈建宇总能在他们眼中,捕捉到一丝与这种悲伤不协调的……“活力”?或者说,是一种因为身体的“健康”而带来的、难以完全被悲伤所掩盖的“生命力”。
这种“活力”与林梅的逝去、与岳父母的衰老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让陈建宇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和心理上的巨大隔阂。
“建宇啊,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点。”母亲常常这样劝慰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带着关爱,但眼神中却少了几分同龄人应有的、对生死离别的深刻共情。她会拉着他的手,讲述一些她年轻时经历过的生离死别,试图用过来人的经验开导他,但那些话语,在陈建宇听来,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
“是啊,建宇。”父亲也会在一旁附和,声音洪亮依旧,“林梅是个好孩子,她走了我们都很难过。但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你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你看看我们,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还硬朗得很,不也得好好活着吗?”
“好好活着……”陈建宇默念着这四个字,心中充满了苦涩。父母口中的“好好活着”,是建立在“普罗米修斯之火”所赋予的、剥夺了深刻情感体验的“健康长寿”之上的。那样的“活着”,真的是他想要的吗?真的是林梅希望他拥有的吗?
他不止一次地想开口询问父母,关于他们身体的真实感受,关于他们是否也像医院里那些病人一样,正在承受着情感淡漠的“寂静”。但他最终都把话咽了回去。他害怕听到那个可能的、残酷的真相,也害怕自己的询问会打破父母那层可能是善意的伪装,给他们带来新的困扰和痛苦。
他们之间的对话,常常会陷入一种微妙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父母努力地想表现出对他的关心和理解,想用他们的方式来安慰他,但他们似乎已经无法真正体会到他内心那种撕心裂肺的悲痛,那种因为失去挚爱而带来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的绝望。他们的情感反应,仿佛被设定了一个上限,无法触及到悲伤最深沉的内核。
有一次,母亲看到陈建宇独自一人在林梅的墓前待了很久,回来时双眼通红,便心疼地说道:“建宇,别太折磨自己了。林梅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生活总要向前看,你以后……以后还会遇到好姑娘的。”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地刺痛了陈建宇的心。他知道母亲是出于好意,是想让他从悲伤中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但在他听来,这句话却显得如此轻飘飘,如此……缺乏对林梅在他生命中独一无二重要性的真正理解。一个刚刚失去挚爱的人,如何能够这么快就“向前看”?如何能够这么轻易地就想到“以后还会遇到好姑娘”?
这种情感上的隔阂,让陈建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即使是面对自己最亲近的父母,他也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岛,无法与他们产生真正意义上的情感共鸣。他开始怀疑,如果有一天,当他也老去,当他也面临生命的终点时,他的父母,是否还能像普通的父母那样,为他的离去而感到撕心裂肺的悲伤?还是说,他们也会像此刻一样,用一种“理性”的、略显“淡漠”的态度,来接受这一切?
这种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与父母进行深入的情感交流。他宁愿独自一人沉浸在对林梅的思念和悲痛之中,也不愿去面对父母那份可能被“火种”稀释过的、不再纯粹的关爱。
这种微妙的疏离,父母并非没有察觉。他们看着儿子日渐消沉,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他们或许也隐隐感觉到,儿子与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一道因为“普罗米修斯之火”而产生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在林梅老家停留的最后几天,陈建宇大部分时间都选择独自一人待着。他会去林梅的墓前,一坐就是大半天,对着冰冷的墓碑,倾诉着自己无尽的思念和悔恨。他会去他们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山坡、溪流边,试图在那些熟悉的景物中,寻找林梅存在过的痕迹。
小城的生活宁静而缓慢,与瑞士那种高效精准的节奏截然不同。这里的邻里之间充满了淳朴的人情味,街头巷尾飘荡着熟悉的乡音和各种地方小吃的香气。陈建宇偶尔会去镇上的老茶馆坐坐,听着老人们用方言闲聊着家长里短,看着孩子们在石板路上追逐嬉戏。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场景,让他暂时忘却了那些关于基因、关于永生、关于末日危机的宏大而冰冷的命题,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属于凡人的真实与温暖。
但这种温暖,却又常常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所打破。他看着那些因为生活琐事而喜怒哀乐的普通人,心中充满了羡慕。他们或许会生老病死,或许会为柴米油盐而烦恼,但他们拥有完整的、鲜活的情感,他们能够真切地感受爱与被爱,能够体验生命的全部滋味。而他,以及那些被“普罗米修斯之火”所裹挟的人们,却正在一点点地失去这些最宝贵的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勒忒公司还在等着他回去主持解药的研发,但经历了林梅的离去,他对这项工作的意义,产生了一丝动摇。即使研发出了解药,又能如何呢?那些逝去的生命无法挽回,那些破碎的家庭难以重圆,那些已经被深刻改变的社会结构,又岂是区区一种药物能够修复的?
更何况,他内心深处,对李伟,对他曾经最信任的伙伴,也产生了一丝难以名状的疑虑。李伟在林梅病重时提出的那个关于使用“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建议,虽然是站在“理性”和“求生”的角度,但在陈建宇看来,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那种对生命和情感的极致“功利化”的考量,与芬奇的某些理念,似乎有着某种遥远的、令人不安的相似之处。
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去好好思考这一切。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陈建宇知道,他不能再无限期地沉浸在悲伤和迷茫之中。岳父母年事已高,经不起他长久的“打扰”。他自己的父母,也因为担忧他而日渐憔悴。
他再次来到林梅的墓前。夜空中繁星点点,山坡上虫鸣阵阵。他点燃了一支香烟,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抽烟。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咳嗽起来,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梅,”他对着冰冷的墓碑,声音沙哑地说道,“我要走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看你。你放心,我会……我会好好活着。我会努力……努力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去弥补……弥补我犯下的错。”
“只是……只是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没有救。我也不知道,我……我还能不能找到方向。”
他将最后一口烟深深吸入肺中,然后缓缓吐出,看着烟雾在夜色中袅袅散去,最终消失不见。
“等我……梅……无论多久,我一定会再回来看你的。”
说完,他将那支燃尽的烟蒂,轻轻放在了墓碑前,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无尽的孤独与苍凉。
在离开中国的前一天晚上,陈建宇为岳父母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他笨拙地学着林梅以前的样子,做了几道她拿手的家乡菜。岳父母吃得很慢,眼中含着泪,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着女儿留下的最后余温。饭后,陈建宇郑重地向岳父母道别。
“爸,妈,“梅儿不在了,我……我以后就是你们的儿子。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也会定期给你们寄生活费。你们一定要……一定要保重身体,好好生活下去。梅儿在天上,也希望看到你们开开心心的。”
林梅的母亲早已泣不成声,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愿放开。林梅的父亲则拍了拍他的肩膀,沙哑地说道:“好孩子……我们知道……你也是个苦命人……以后……以后常回家看看……”
与自己的父母告别时,气氛则更加复杂。
“建宇,真的决定要走了吗?不在国内多待一段时间?”母亲的眼中充满了不舍和担忧。
“是,妈。”陈建宇点了点头,“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去处理。而且……我也需要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情。”
“也好。”父亲叹了口气,“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只是……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我们担心。”
陈建宇看着父母那比同龄人显得过分年轻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说些什么,想提醒他们注意身体,想暗示他们“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潜在风险,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即使说了,他们也未必会相信,反而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争论。有些事情,只能由他自己去默默承受,去想办法解决。
“爸,妈,你们也多保重。”他最终只是简单地叮嘱了一句,然后给了他们一个深深的拥抱。
在拥抱母亲的瞬间,他闻到母亲身上那熟悉的、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那是他童年记忆中最温暖的味道。但同时,他也感觉到母亲身体里那股因为“火种”而带来的、与年龄不符的“活力”。这种交织的感受,让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悲凉。
他知道,他与父母之间,因为“普罗米修斯之火”,已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但却真实存在的屏障。这条回家的路,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变得不再纯粹。
第二天清晨,陈建宇在林梅父母和自己父母的共同送别下,离开了这个承载了他太多悲伤与回忆的小城。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未知的远方。
飞机再次起飞,轰鸣着刺向云霄。陈建宇看着舷窗外那片熟悉的土地渐渐远去,最终化为一个小小的、模糊的斑点。他的心中,充满了对故土的眷恋,对亲人的不舍,以及……对未来的、一片茫然的恐惧。
林梅走了,带着他生命中最美好的色彩。他的人生,仿佛被硬生生地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鲜血淋漓,无法愈合。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做什么。他只知道,他必须离开,必须去寻找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艰难的赎罪之路。
或许,只有当他能够真正直面自己内心的魔鬼,当他能够为那些被“普罗米修斯之火”所伤害的灵魂找到一丝慰藉时,他才能真正得到安宁。
只是那一天,究竟还有多远?他不知道。
他闭上眼睛,任由飞机载着他,飞向那未知的、充满了迷雾的远方。林梅的笑容,在他心中,如同永不熄灭的星光,指引着他,也拷问着他,直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