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声渐远的深夜,云阅楼的油灯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乔舒望着满地狼藉的古籍,指尖抚过书架暗格里残留的火药味,最终将那支缠红丝的笔插进发间。她忽然想起千里之外的江南小镇,弟弟乔峰大概又偷偷把她寄回去的钢笔拆了装、装了拆。
“该回去看看了。”她对着空荡的店铺轻声说,声音惊飞了梁间的燕子。黑衣人早已退去,只余陈叔临走前留下的半块翡翠,与她发间的竹叶钗遥相呼应。乔舒将密电码本塞进藤箱底层,最上面压着几本崭新的《少年科学》——那是给乔峰攒了半年的礼物。
次日清晨,霞飞路还浸在薄雾里,乔舒已换上月白色棉布旗袍,斜挎着竹编行囊。她最后看了眼“云阅楼”斑驳的匾额,银铃在她身后发出细碎的呜咽,像是这座喧嚣都市挽留的低语。
火车轰隆碾过江南的稻田时,乔舒望着车窗里自己的倒影,恍惚又变回那个带着弟弟偷摘枇杷的野丫头。乔峰今年该十五了吧?听说他迷上了无线电,不知道镇上新开的钟表铺,有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零件。
暮色四合时,小船摇进青石巷。乔舒踩着熟悉的青石板,远远望见自家小院的竹篱爬满了牵牛花。“阿姐!”清亮的喊声惊起满院雀儿,乔峰举着焊到一半的收音机冲出来,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缀着星星。乔舒笑着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行囊里的《少年科学》硌着手臂,忽然觉得上海滩的刀光剑影,都抵不过此刻灶间飘来的米香。
半个月后,院子里传来一声枪响。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雕花衣柜的铜环在掌心沁出冷汗,乔舒将乔峰推进暗格时,触到他后腰黏腻的血迹。“数到三百再出来。”她扯下颈间的翡翠平安扣塞进少年手里,那是母亲临终前的遗物,“沿着密道去镇口老槐树,找周伯拿船票。”
乔峰抓住她手腕,喉结滚动:“阿姐......”话未说完便被她按进黑暗。柜门合上的刹那,乔舒看见弟弟眼中倒映的自己——鬓角沾着草屑,旗袍下摆撕裂露出绑腿,像极了三年前在码头火场里厮杀的模样。
院外的叫骂声撞碎窗纸,乔舒摸出藏在鞋垫下的勃朗宁,指尖划过枪柄刻的“鹤”字。推开门时,雨丝混着硝烟扑来,陈叔的枪口正对准堂屋中堂的“忠孝传家”匾额。
“乔老板倒是藏得深。”陈叔抬手,身后士兵的探照灯将她影子钉在土墙上,“交出‘鹤衣生’的密档,我留你弟弟一条命。”
乔舒轻笑,雨水顺着下颌滴落,在旗袍前襟洇开深色花痕。她想起云阅楼暗格里没来得及销毁的情报,想起弟弟修好的收音机里偶尔截获的国民党密电,忽然明白这场追杀从来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那个从未露面的“鹤衣生”。
“开枪吧。”她向前半步,枪口几乎抵住陈叔眉心,“但你要赌赌看——是我的子弹快,还是你身后那声‘三百’后的枪声快。”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第二声“咚”落下时,她听见衣柜暗格轻响。
陈叔瞳孔骤缩,却在扣动扳机前看见乔舒忽然笑了。那笑容像极了在云阅楼初见时的朦胧,却比黄浦江上的雾更凉——因为她知道,此刻的乔峰,已经踩着江南的晨露,向黎明的方向跑远了。
暴雨如注,乔舒赤脚站在泥泞的天井里,旗袍下摆早被血水浸透。陈叔的枪口抵着她眉心,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浑浊如死水潭,泛着令人作呕的寒光。
“上个月十五,霞飞路钟表行的接头人是谁?“陈叔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皮桶里漏出来的。
乔舒忽然仰头大笑,雨水顺着她的脖颈滑进衣襟。笑声惊飞了屋檐下避雨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混着雨声,更衬得这方小院死寂。
“陈管家记性真好。“她伸手拨开黏在脸上的湿发,露出锁骨处狰狞的旧伤疤,“不过您是不是记错了?那天我应该在云阅楼,给客人介绍《玉台新咏》才对。“
陈叔的手指微微颤抖,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乔舒眼里,却让她笑意更浓。三年前在码头,她也是从司徒老爷这个习惯性动作里,识破了那批军火的真实用途。
“别跟我装傻!“陈叔突然咆哮,枪管重重压在她额头上,“鹤衣生的密档到底在哪?“
“密档?“乔舒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扑在陈叔脸上,“您说的该不会是藏在司徒家货船暗格里的那份?“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陈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当然知道那份密档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司徒家通共的铁证,更是他这些年暗中倒卖军火的罪证。
“你......“陈叔刚开口,乔舒已经猛地后仰,躲过擦着她鼻尖飞过的子弹。与此同时,她藏在袖中的匕首精准地刺向陈叔手腕。
“想杀我?“乔舒踩着陈叔掉落的手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司徒老爷会让你动我?“她突然俯身,在陈叔耳边低语,“上次在云阅楼,你腰间的玉牌可晃得我眼疼。“
陈叔如遭雷击,那是他私通日本人的罪证。他这才明白,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早就把他的把柄攥得死死的。
雨渐渐小了,乔舒转身走向厢房,留下满脸惊恐的陈叔和一群不知所措的士兵。她知道,这场博弈远没有结束,但至少,她为乔峰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推开房门的瞬间,她看见衣柜暗格的缝隙里,还残留着弟弟衣角的蓝。
暴雨将庭院浇成一片泥泞,乔舒瘫坐在青石板上,旗袍下摆浸透血水与泥浆,发间仅存的半支银簪也歪斜欲坠。陈叔带着士兵撤离时留下的火药味尚未散尽,屋檐滴落的水珠砸在她后颈,却激不起半点反应。
直到一双藏青色长衫下摆闯入视野。司徒俊单膝跪地,温热的掌心贴上她冰凉的胳膊,带着焦急的颤抖:“乔舒!你伤在哪里?”他摘下围巾想替她包扎,却被乔舒偏头避开。
“司徒少爷这出戏演得真不错。”她仰头冷笑,嘴角染着血沫,桃花眼里淬满冰霜,“陈叔带着人围追堵截,您倒踩着点来英雄救美?”话音未落,司徒俊的手突然僵在半空,围巾从指间滑落,盖住了她脚边的碎瓷片。
“你以为......”司徒俊喉结滚动,声音发涩,“我父亲的人冲进来时,我为什么故意放走你?”他扯开衬衫领口,锁骨下方狰狞的鞭痕赫然在目,“这些是今早挨的,就因为我说要保你平安。”
乔舒的瞳孔猛地收缩。记忆突然闪回云阅楼初见时,他藏在折扇下的不安眼神;还有被诬陷那晚,他悄悄塞进她掌心的半截船票。屋檐的雨帘突然变得模糊,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眼眶已蓄满泪水。
“我是被安排进警局,可从第一次见你......”司徒俊攥住她颤抖的手,“云阅楼里那些密信,我明明能直接上报,为什么要等三天?”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她手背上的擦伤,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什么,“因为我想先弄明白,那个总在深夜擦拭古籍的乔老板,到底藏着多少故事。”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只麻雀落在破碎的青花瓷碗上,啄起一粒米。乔舒望着司徒俊眼底的血丝,终于缓缓靠进他怀里。远处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响,第一声,第二声,混着他剧烈的心跳,在江南潮湿的暮色里,织成一张与上海滩全然不同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