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伊甸之东
- (美)约翰·斯坦贝克
- 3591字
- 2025-05-22 14:42:13
1
萨利纳斯河谷位于北加利福尼亚州。它是两道山脉间一条狭长的低洼地带,萨利纳斯河在其中曲折蜿蜒,最终流入蒙特利海湾。
我还记得儿时给草地和隐秘的花朵取的名字。我记得蟾蜍可能生活的地方,鸟儿在夏天醒来的时间,记得树木和季节的气息,记得人们的模样、走路的姿势,甚至是身上的味道。关于气味的记忆是那么丰富。
我记得河谷东边的加比兰山脉,浅灰色的峰峦总是洒满阳光,可亲可爱,似乎在发出邀请,让你只想爬进它们温暖的山麓,就像爬进亲爱的妈妈的怀抱。群山以棕色的草坪发出了爱的召唤。西边的圣卢西亚斯山脉高耸入云,将河谷与开阔的大海相隔,它们黑暗而阴沉——充满了敌意和危险。我发现自己一直都害怕西边,而喜欢东边。这种喜好由何而来,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晨曦总是越过加比兰的山峰到来,而夜幕总是从圣卢西亚斯的山脊降临吧。也许是日子的诞生和消亡影响了我对这两道山脉的情感。
小溪从河谷两侧的山间峡谷流出,汇入萨利纳斯河河床。在多雨年份的冬天,溪流汹涌,汇入河中,河水有时甚至翻滚着、咆哮着,漫过河岸,造成破坏。洪水冲垮田埂,将整亩整亩的庄稼毁坏;它推倒谷仓和房屋,让它们随波漂走。它困住猪牛羊群,用混浊的黄水将它们淹死,再带入大海。接着,暮春时分,河水退回河岸,沙土的堤坝显露出来。到了夏天,地面以上压根就没有河流了。高高的河岸边,只有之前漩涡很深的地方还留着一些小水塘。香蒲和野草长回来了,柳树挺直了躯干,高处的枝叶间还留着洪水卷来的垃圾残渣。萨利纳斯河只是一条季节性的河流。夏季烈日将它赶入地下。它压根就不是一条美丽的河,可它是我们唯一的河,所以我们要夸耀它——夸它在多雨的冬季有多么危险,而在炙热的夏季又有多么干燥。如果你只有一样东西,你当然要尽情夸耀它。也许拥有的越少,就越需要夸耀吧。
山脊之间、山脚之下的萨利纳斯河谷地势平坦,这处河谷很久以前曾是长达一百英里[1]的海湾底部。数个世纪前,莫斯兰丁河口是这片长长的内陆海域的入口。有一次,我父亲在沿河谷向下五十英里的地方钻过一口井。钻头首先钻到了表层土,接着是砂砾,然后是白色的海沙,里面全是贝壳,甚至还有鲸鱼的碎骨。二十英尺[2]厚的海沙下面又是黑土,而且竟然还有一块红木,这种木头是永不腐朽的。这说明在成为内陆海之前,这处河谷应该是一片树林。所有变迁就发生在我们脚下。夜深人静时,我似乎还能感受到海洋以及在它之前的红木树林的存在。
在宽阔平整的河谷地带,表层土深厚且肥沃。只要一个雨水丰沛的冬季,就能让青草和花朵破土而出。丰水年春天的繁花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整个河谷,还有山脚地带,都铺满了鲁冰花和罂粟花。曾经有个女人告诉我,要是五颜六色的花朵里加上几朵白色的花,那色彩就有了层次,看起来会更鲜艳。蓝色鲁冰花的每一片花瓣边缘都是白色的,所以那花田的蓝是你无法想象的。星星点点的加州罂粟混杂其中。这些花也有炫目的颜色——不是橘黄,也不是金黄,如果纯金的液体能打出奶油,那这些罂粟花就是黄金奶油的颜色。花季结束后,黄芥末就长出来了,长得很高很高。我的祖父走进这河谷时,黄芥末高得让骑在马背上的人都只能在黄花之上露个头出来。山间高地的草坪上,点缀着金凤花、长生花和黑色花蕊的黄色堇。季节再晚一点,会有一丛丛红色和黄色的印第安画笔花。这些花都生长在阳光下的开阔地带。
而在阴凉昏暗的橡树底下,铁线蕨茁壮生长着,散发出好闻的气味,在爬满苔藓的河道堤岸,整簇整簇的五指蕨和金背草垂了下来。还有风铃草,它们像乳白色的小灯笼,看起来甚至有点邪恶,这种花相当罕见且神奇,要是有小孩找到了一朵,一整天都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六月到了,草开始枯萎变黄,山坡变成了棕色,其实也不是棕色,而是金色、橘黄色和红色的混合——难以形容。从这时开始直至下一个雨季来临,大地干涸,溪水断流,土地龟裂。萨利纳斯河渗到沙层之下。风刮过河谷,卷起尘土和稻草,一路向南,变得越发猛烈残忍。到了傍晚,风停了。风声刺耳得让人紧张,尘土颗粒割进人的皮肤,灼痛双眼。田间劳作的人们戴上护目镜,系着手帕遮住鼻子,以抵挡尘沙。
河谷土地深厚肥沃,可山脚就只有薄薄的一层表面土了,还没有草根深;越往山上走,土层就越薄,偶有燧石露出,到了灌木丛边缘,便只有干燥坚硬的砂砾,反射着刺眼的炙热阳光。
我说了雨水充足的年份。可干旱的年份也是有的,它们给河谷带来了恐惧。旱涝循环一次大概是三十年。先是五六年多雨的好年景,降水量也许能达到十九到二十五英寸,青草噌噌地蹿出地面。接下来六七年也很不错,降水量能有十二到十六英寸。再往后就是干旱的年份了,有时降水量只有七八英寸。土地干涸,青草只痛苦地冒出几英寸高,河谷里出现大片光秃秃的土地,仿佛生了疥疮一般。橡树结了硬壳,灌木变成灰色。地面开裂,泉水枯竭,牲畜恹恹地啃着干枯的细枝。此时,农民和农场主们心里充满了对萨利纳斯河谷的厌恶。奶牛越来越瘦,有时甚至活活饿死。人们不得不用水桶将水提到农场,但也只够喝的。有些家庭变卖家产,换来微不足道的一点钱,然后搬走。干旱的年份,人们总忘记丰年,而多雨的年头,他们又失去了对旱年的所有记忆。从无例外,总是如此。
2
这就是长长的萨利纳斯河谷。它的历史和这个州其他地方一样。首先是印第安人,这个种族有些差劲,没有活力和创造性,也没有文化,他们以蛴螬、蚂蚱和贝壳为食,懒得打猎和捕鱼。他们能摘到什么就吃什么,从不耕种。他们将苦橡果碾成粉。就连他们的战争,也像一场让人疲惫的默剧。
接着,强硬冷漠的西班牙人来探险了,他们贪婪又现实,不是为了黄金,就是为了上帝。他们像搜罗珠宝一样搜罗人的灵魂。他们收集山川、峡谷、河流和整个地平线,如同现在的人获得建筑用地的所有权。这些粗暴麻木的人沿着海岸线,不安分地来来去去。有些人住在自己面积堪比公国的领地上,将这些领地赠予他们的西班牙国王显然对这样的礼物没什么概念。这些早期的土地所有者生活的定居点是贫穷且封建的,他们的牲畜在此自由地活动和繁衍。主人时不时宰杀一批牲口,获取皮毛和油脂,把肉留给秃鹫和土狼。
西班牙人来的时候,给看到的一切都取了名字。这是开拓者的首要职责——既是职责,也是特权。你得先给一个地方取了名,才能将它标记在你的手绘地图上。当然,他们都是信教的人,而那些与士兵同行、能看能写、能做记录、能画地图的则是不屈不挠的传教士们。所以,第一批地名大多是圣徒的名字,或在他们的停留地庆祝的宗教节日的名字。圣徒虽多,但并非无穷无尽,所以,我们在第一批地名中能发现许多重复的。我们有圣米格尔、圣米迦勒、圣阿尔多、圣波尔纳多、圣贝尼托、圣洛伦索、圣卡洛斯和圣弗朗西斯科多。节日则有:纪念圣母玛利亚诞生的纳蒂维达德、纪念耶稣诞生的纳西明特和纪念圣周六[3]的索利达德。不过,也有些地方是以探险者当时的感受来命名的:布宜纳埃斯佩兰萨,意思是美好的希望;布宜纳威斯塔,是因为当地景色优美;楚阿拉,因其秀丽的风光。接下来是描述性的地名:帕索罗布斯以橡树得名;洛斯劳雷莱斯以月桂树得名;图拉西托斯以沼泽地里的芦苇得名;萨利纳斯以白得像盐的碱得名。
还有些地方以人们看到的动物或鸟类命名——加比兰是在高山间飞翔的雄鹰;托普是鼹鼠;洛斯加托斯是野猫。还有的时候,取名的建议来自当地的自然风貌:塔萨加拉的意思是杯子和碟子;拉古纳塞卡是干涸的湖泊;科罗尔蒂拉是土围墙;帕莱索则是因为那里就像天堂。
再往后,美国人来了——他们更贪婪,因为他们人数更多。他们夺走土地,为了师出有名,还修改了法律。他们的农舍遍布各地,一开始只在河谷,后来便沿着山坡向上,小小的木屋以红木板做屋顶,还有养牲畜的围栏。只要是有一丁点水源从地里冒出来的地方,就会有一幢房子立起来,就会有一家人开始在这儿发展繁衍。屋前小院里种着修剪过的红色天竺葵和蔷薇花丛。四轮马车的车辙印取代了人们用脚踩出来的小路,玉米、大麦和小麦从黄芥末地里长出来。交通繁忙的道路沿线每隔十英里就有一家杂货店兼铁匠铺,它们成了布莱德利、金城、格林菲尔德这些小镇的核心。
美国人比西班牙人更倾向于用人名作地名。河谷有人定居后,越来越多的地名反映了在那里发生过的事情,在我看来,这些名字是最有趣的,因为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了一个被人遗忘的故事。我能想到的有波萨诺瓦,意思是新钱包;摩洛哥霍,意思是瘸腿的摩尔人(他是谁,他是怎么去那儿的?);还有野马峡谷、北美野马坡和衬衫下摆峡谷。这些地名带着命名者强烈的感情色彩,或恭敬,或不敬,它们是描述性的,表达了或诗意或不屑的心情。随便哪个地方都可以叫圣洛伦索,但衬衫下摆峡谷和瘸腿摩尔人可就不一样了。
下午,风呼啸着吹过定居点,农民们开始种植一英里长的桉树防风林,以保护耕作过的表层土不被风吹走。这就是我的祖父带着妻子来金城以东的山脚定居时,萨利纳斯河谷的大体状况。
注释
[1]1英里约为1.6千米。——译者注。下文不再特别标出,均为译者注。
[2]1英尺约为0.3米。
[3]圣周六是耶稣受难日和复活节星期天之间的一天,每年日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