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庄头发难,水灶被毁?

清晨未亮,桃源村一带又起了雾。

不是昨夜下了雨,而是林家灶口——净水灶那方,又早早升起了白烟。

这烟和村里柴火灶的黄烟不同,不呛鼻,不带灰,而是淡淡的水汽,混着点柴火燃得正旺时冒出的焦香,夹着一丝新晒木屑的味儿,从灶口绕过石板,从灶顶的破布烟道慢悠悠地蹿向天边,像一根立起的白丝线,在天边划了一道暖光。

灶旁水缸咕噜一声。

第一锅水开了。

林晚烟打着哈欠出来,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脚下踩着昨晚才晾干的草鞋。她手脚利索地将昨夜晒沉的净水从灶尾缸中舀出三瓢,往一旁小桶里一倒,热气扑面。

她用衣袖擦了擦额角雾气,笑着喊:“净水第一份,郑三娘排头。”

不远处,郑三娘早就坐在树下守着了。她抱着竹篮,篮里搁着两只刚煮熟的土鸡蛋,一见她喊,立刻起身过来。

“你这灶起得真早。”

“水得早点烧。”林晚烟将水桶提过去,“早起这波挑水的都等着泡饭呢。”

“那我来帮你兑柴——”

“兑柴要拿柴票。”林晚烟眨眼一笑,从袖口抽出一个小布袋,“你昨天兑了一斤木屑,记你一张。今天你要帮我晒石板,我再给你兑票兑柴,咱两清。”

“你这算盘打得比我男人娶媳妇还精!”郑三娘一边笑一边接水,“不过话说回来,我家那口老井我今早试着挑了挑,井底全是青苔,连桶绳都滑脱了。”

“你不是想说,庄头家的那口井……也该修了?”

郑三娘眨了眨眼:“你可别挖坑让我跳,我可不敢提。”

“那我来说。”

“你说?你说你说——我帮你看门。”

两人正说着,忽听晒谷场一头响起“哐啷”一声巨响。

像是有什么重物被砸翻,又像是木桶滚落地面,被人一脚踹飞。

“咋回事?”郑三娘下意识站起,探头望去。

只见村东小路上,四五个粗壮汉子拎着柴刀、铁锨,正从老井方向一路冲来,走在最前的,正是——庄头赵满仓。

他身材矮胖,面容宽大,双眼下陷,一身青布对襟被肚子撑得鼓鼓的,脸色却黑得像锅底。脚步踏在晒谷场的碎石地上,每一步都像在踩人脸。

“林家疯丫——”他一声怒吼,声如破锣,“你挖渠也罢、搅田也罢,如今连水也想霸?”

“我这口庄头井,祖祖辈辈三十年没让人白喝一瓢水——你当真以为烧一口破灶就能叫水不要钱?”

他挥手一指,身后一人立刻扛起一根长柄铁锤,直奔林家灶台方向而来!

“别碰我灶!”

林晚烟眼神一寒,脚下一错,当场横在那人面前,拎起水桶就往锤子边一挡——水花四溅,锤头一顿。

众人一惊。

“疯丫又疯了!她拿水泼人!”

“这灶不能砸!”郑三娘也扑了上来,“我儿子还靠这水煮饭吃呢!”

“疯丫开灶不收钱,是给我们这些没柴烧的人一口活路——你庄头要水租,那你收你的,别砸她锅灶!”

“哼。”赵满仓冷笑,“你们这些妇道人家,一个个不知好歹!”

“她这水是烧的,水从哪来?不是你们私挑我庄头井的水?”

“我今日就问一句——谁给她胆子不交水租,开锅分水的?”

“我!”林晚烟大声,“你这水井我连靠都没靠过,我挑的是上游老沟的回泉,灶后自己沉过、晒过、烧过、我亲手舀出来的!一瓢水没沾你庄头井——你想讹我?”

“那我问你,你这水咋烧的?柴哪来的?”

“柴是村民兑的票,是他们上山背回来的枯枝,是拿我饭团换的!”

她双眼灼灼,字字掷地:

“我烧我家灶,用我家锅,烧的是老天爷掉下来的水——你若真想收税,得先去跟天爷爷签契!”

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

“她说得对!烧天上的水也要收税,那我们喘气是不是也要交铜钱?”

“庄头,你家那井水长青苔我们都知道,去年咳死那俩娃……不就是因为你还收水租不让人换井水!”

“疯丫这锅水,是我们今早挑上山的,咱们的汗水换来的,不欠你庄头一滴井!”

赵满仓面色阴沉如铁,手掌死死拧着腰间水袋,怒喝:“你们这些刁民,信疯子不信我?”

林晚烟却平静看着他,忽然开口:

“庄头爷,这事不如我们做个对赌。”

“我净水三灶三天后若分不出一瓢清水,灶拆锅封、全村不得再提‘票’字。”

“但若三日后,净水灶的水比你庄头井更清、更净、更多人来取——”

她目光如火,“——你庄头水井,便撤租,归村共用。”

赵满仓怔了怔。

他没想到她疯疯癫癫说了这么多,最后居然敢赌井!

他眯了眯眼,语气森寒:“你拿什么说服我?”

“用这个。”林晚烟从怀里抽出一张新契纸,在众目睽睽下缓缓写下标题:

【净水对赌契】

炭笔落下,纸上干裂粗糙,却每一笔都像钉进地里。

人群爆发出第二波骚动。

“她疯了!”

“她敢跟庄头对赌水井?!”

“我……我居然有点想信她?”

赵满仓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嘴角抽了抽:“你这契,谁为你作保?谁写的字?”

“你不是最信沈砚之么?”林晚烟冷笑,“那就让他写。”

她转身一喊:“沈砚之——你来!”

灶后静了片刻。

随后,一道青衣身影从林家屋后慢慢走来,手里抱着一卷旧纸,神色如常,却目光如霜。

“这契,我来写。”

他落座,唰唰唰地写下三条:

【一,净水灶不依庄井、不欠水租,三日内以净水之量、清度、民众取用为验。】

【二,若验不过,拆灶封锅,禁‘票’之名;】

【三,若验得过,庄头之井归村共用,水租永免,立碑为据。】

【签:沈砚之,证人。】

字字沉稳锋利,落笔如刀。

赵满仓望着这张纸,脸色像吃了三斤臭豆腐。可在众人“你签不签”的目光里,他终究是狠狠咬牙,一笔签下。

“好!”林晚烟收起契,朝灶后一挥,“三日后,开水斗法!”

她回头望天。

晨雾渐散,阳光从东山头洒下来,照在那口还冒着蒸汽的锅灶上。

她笑了。

她说——疯也好,女也罢。

只要敢写名上契,这锅水,就是信她的人命。

庄头走后,林家门口的净水灶前只剩下一地残水和落灰。

林晚烟蹲在灶前,用破布慢慢擦去灶边水渍,眼神却极冷。

她知道赵满仓不会就此罢手。

她也知道——赌契写下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是**“三日斗水”前灶台能不能立得住**。

风起,纸角翻飞。

沈砚之立于灶后,一言未发。

片刻,他忽地开口:“你早料到他会砸。”

“我甚至知道他会暗地里收买人来破我的锅。”

“那你还敢立契?”

林晚烟将最后一块干布拧干、铺在锅盖上,深吸一口:“因为我有第二套灶。”

“……”

“就在林屋背后。我前天就让小喜子他们搭好临灶,用晒台下面的旧砖头砌的,还铺了滤沙层。”

她拍拍手,站起来,语气轻松:“他要砸,我就重建。反正一灶不过十砖八瓦,他拆我一处,我立我三席——庄头没想到的是,我敢一锅换村信。”

沈砚之盯着她的侧脸,眉眼淡淡,却没说话。

黄昏前,林晚烟带着郑三娘和两个豆包,在后灶处起了第二灶。

这次,她将锅灶改成“双滤三管制”:

一层粗砂;

一层碎陶片;

一层晾过的白灰与草灰混合层;

最上层才是柴煮沉缸出的净水。

这种结构,是她在考据明代江南小灶时学到的——古人用竹滤、陶漏、灰埚多重净水,是因为井水多杂,光靠煮不够。

“得过滤,也得储藏,还得晒足日光。”

“所以这灶,看着笨,其实是——整整七层过滤系统。”

郑三娘忍不住感慨:“你这脑子到底咋长的?”

“图书馆吹空调吹的。”林晚烟翻着滤层,“不过现在是太阳底下靠命堆出来的。”

她说得风轻云淡,背后的晒台上却已围了一圈村民。

他们不是来看笑话的。

是带着柴、菜叶、枯枝、甚至家里的破锅、草帘、砖头,来帮她**“灶后重建”。**

“疯丫,我不识字,也不懂你写的契,但我晓得一件事——你这锅水,我喝了,不咳嗽。”

“我家那口小崽子也不咳了。”

“我娘说,你这水,泡出来的饭好吃。”

“……我给你抬砖,我家男人上山打柴去了,让我先来帮你守。”

“疯丫头,灶还建不建?”

“建,接着建。”

林晚烟站起身,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声音不大,却像春雷:“咱们这村,今天起,有人喝天水的第一锅,有人管一口水一张票。”

“但不管谁烧的、谁挑的——以后,水,不归庄井;灶,归愿信者。”

她望向人群,目光灼灼。

“你们信我,我就敢收票;你们不信,我立刻把这锅封了,自己喝水泡饭去。”

人群沉默一息。

然后,一张,一张,又一张——破布包的票、柴票、豆票、水票,全数递出。

一个村民,一瓢水,一张信——这才是林晚烟要的真正灶魂。

第三日,晨光洒落。

林家净水灶后,摆着三口锅,五层滤水、两缸沉水、十张柴票、二十张水票、近三十村民站在院外——自发排队,等水。

林晚烟披着麻布短衣,站在第一缸前。

她手握长杓,舀起净水,一瓢缓缓倒入新炊的大瓷碗里。

阳光照在水面上,轻微泛光,清澈如镜,碗底微白。

沈砚之立在灶后,举笔写下:

【林家净水,沉六时,清三重,昼夜不过一分混沌。】

他抬头,看向走近的人群——

赵满仓,脸色铁青,身后无人。

他看了眼碗中的水,又看了看林晚烟,嘴唇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可以不信我这水。”

林晚烟举起碗,将其递向庄头。

“但你敢不敢当着全村的面——喝你庄井里刚打上来的水?”

赵满仓脚步微顿。

他眼神闪躲,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人群哗然。

自此,“庄头之井”无人问津。

【林家净水】则在三日后立碑为灶,村议定:凡帮工三日以上者可取水一瓢,兑票可换净水。

林晚烟拿着炭笔,在新写好的灶碑上写下:

【愿以此水,换万家饭清;愿信之人,自挑之、自饮之、自不病之。】

她写完这句,站起身,望向初升的阳光。

不远处,沈砚之靠在晒台边,微眯着眼,一如那天初识时,站在锅边,咬下一口她的饭团——既冷淡,又不舍。

她走过去。

“讲义气的臭美客,愿赌服输吧。”

沈砚之睨她一眼:“你灶都立碑了,还是疯。”

“疯就疯吧。”她咧嘴一笑,“我愿意为这片地疯一场。”

他微微一顿,忽而低声道:

“那你打算下一场疯到哪儿?”

林晚烟望远方田头,拂去额前的发丝,语气清亮:

“种田,开渠,兴粮仓。”

“疯子,要不疯到底,要不就别动地。”

“我既已动地——”

她伸手指向村东的田坡,那是她和村民们约定的“试田一号地”,今日将正式翻土。

“——那就翻起一块田,干出一个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