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之下 冬梅:虎
- 战国草纸:武士立志传
- 藤原家的辉信
- 15792字
- 2025-06-18 13:18:43
午时将至,武田军在天龙川西畔的浓雾中停下休整。
兴许是佛祖应了信玄的哀愿,今日信玄虽仍是头疼,但情况相较昨日,到底算是好了些,至少咳血频率低了不少。
「馆主大人。」
正当信玄仰望着梅树枝头开着的小小梅花,昌信这时便端着碗药走了过来。信玄见状从对方手中接过药汤后面带苦色地将其一饮而尽
「馆主大人今日贵体如何?」
「还算不错,也不知是否是菩萨保佑。」
他对昌信露出了抹有些许勉强的笑容。昌信见状也不得不苦笑应之,「绝对是菩萨听见您的恳求,特意降下护佑。毕竟比睿山一事多半是让菩萨雷霆大发,也希望馆主大人能替天行道。」
「那尾张的大傻瓜到底是过于年轻气盛,竟是无视奏上,斩首神佛圣像。」
「不过那狂妄小儿也马上便要被您制裁一番了。您想好在何处布阵了吗?」
闻言信玄便缓缓挥起铁制军配,只向西方的三方原台地,「借如今天赐大雾,于三方原西布阵,在此同德川家康速战速决。以突进滨松之姿南下,随即回首进入三方原,暴露后方吸引家康进攻,随即将其一举击败。」
昌信适时地附和着,见信玄能平静思考,不由得松了口气。
二人之间在此时迎来一阵自然的静默。良久之后,信玄带着淡淡的微笑再度仰望那枝头小梅,也不知是否是昌信错觉,信玄的眼中满是寂寞、不甘与无奈。但他从未开口询问,因为昌信也明白就算问了,信玄八成也会想办法糊弄,倒不如自己心知肚明。
话说那小梅真是令人好生怜爱。与春季满枝盛放的樱花不同,梅花只是三五一枝,显得比樱花还要娇羞可爱。可无奈的是,如此可爱的小花,竟是活不过冬天,真是「虽值寒冬时,空中却有花飘零,莫非云端外,已是春来临?」。
【注:出自《古今和歌集·冬歌》第314首。原文:冬ながら、空より花の、散りくるは、雲のあなたは、春にやあるらむ。】
「——昌信……」
「是,臣在。」
「……」信玄刚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有些失神地垂下视线。在一阵挣扎后,挤出笑容继续开口,将方才欲言之语说出,「我如今身染重病,命不久矣……是否是天罚呢,昌信?」
「这……此话怎讲……」
「早年流放亲父信虎一事。或许是菩萨认为我不孝,便夺了我几十年寿命,以作惩戒……若是好好孝敬父亲大人……不……不可能……」
不错。
这件事从根本上便不成立。若非信虎忌惮嫡子晴信(信玄),意图废之,信玄也不会起兵造反,将其流放。若那时的晴信甘愿忍受废嫡之耻,所谓的河内源氏嫡流甲斐武田到最后都不过是甲斐山猿。别说上洛称霸了,连与北条、今川、上杉甚至井川与之对抗的底气都不配有……甚至连村上义清都能欺负武田家。
所以为了让武田家崛起,为了让武田家走出甲斐的大山,武田晴信信玄都必须流放昏庸的信虎,哪怕被菩萨降下天罚。
「我们这样的乡下武士啊……只有比常人都要努力,才能更靠近洛阳,更靠近那不知死活的梦想……虽然大限将至,但我没有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一个抉择。」信玄苦笑一声,随即长叹口气望向昌信,「昌信,一定要让四郎(武田胜赖),代九泉之下的我看到洛阳的樱花啊……」
「说什么呢……馆主大人……」昌信不禁有些哽咽,试图开些轻松的玩笑,可不论如何也挤不出半句像样的话,只能不断眨着眼,默默别开视线。但信玄却是命令对方直视自己,严肃却又不甘地开口。
「这是命令。」
但信玄随即又露出柔和的微笑。
「——也是我最后的请求了,昌信。若是四郎在今后也要来陪我了……那便另寻明主吧,昌信」
「万万……万万不可啊……馆主大人……昌信可……可是不仕二主……的啊……臣一定会让武田家…………请、请莫要说这话……馆主大人……」
昌信闻言终于难以忍受,失声哭了起来。信玄对此也一阵不甘,但还是故作其轻松地开口。
「别说『忠臣不仕二主』这样的蠢话啊昌信。比起让你为四郎的愚蠢殉死,我还是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会重用你的人。然后全力辅佐那个人,然后你再代我见到洛阳的樱花吧……这也是请求的其中之一了,昌信。」
「是……是……臣、在此……谨遵主命……」
就在此时,一只从三方原方向出现的鹡鸰冲出浓雾,自武田军前军地空掠过,最终停留在信玄所一直注视的梅树上,静静与武田信玄对视。随即毫无征兆地猛地舞动翅膀,将信玄此前一直欣赏的梅花打落。犹如染上鲜血的雪花一般缓缓散落在地。
「哎呀,这小鸟倒真是顽皮呢。」
××
下午未时时分,据德川斥候来报,信玄在天龙川简单休整一番后,便气势汹汹地朝滨松全速袭来,吓得城中武将到处乱窜,最终都来到御殿,寻求家康意见。虽然家康早已从和兵卫所谓的断盟书,实际的计划书中得知如今信玄会佯攻滨松,也早就想办法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到底是有些坐立难安,祈求武田军是按和兵卫推测那般,只是先来滨松附近吓唬自己,不是真的想攻城。结果也不知是否是过于恐惧,家康的三河魂味噌汤竟是撒了一裤兜!
不过好在家臣们只是在各自忧虑,并未察觉家康异常。家康立即以想上厕所为由离开会场,回到房间更衣。
「……什么味道啊…………」
「不清楚……」
在被信玄吓出屎后,因此险些受辱的家康多少是冷静了不少。
「——唉…我怎会如此没出息……真是好生狼狈啊。」
家康长叹口气,随即从怀中取出因为经常翻看而变得皱巴巴的计划书。这份计划书不仅详尽写了之后的作战计划、行进方向要求家康按计划书上的说明布阵与武田军可能的布阵图,还标注了许多让家康多留心的重点。其中之一便是让他沉下心,不要太害怕信玄,更不要被吓出屎。
现在看来和兵卫的计划可谓十分顺利,是家康不得不再度赞叹对方乃是今孔明。
不过即便和兵卫再聪明还是漏算了一点,德川家康真的被吓出屎来了。
家康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静候忍者的最新情报。而一切又正如和兵卫所预料的那般,武田军真的在吓唬完滨松后就掉头拐进三方原,摆出长蛇之阵缓慢行军,将自己的屁股暴露给德川军,完全是一副打算不理会家康,直接越过三方原直入三河的样子。
对此家康不禁又一次感叹和兵卫料事如神,随即收起计划书,往会场大胆迈去。
××
「主公大人,万万不可啊!如今那武田信玄好不容易放弃我等向三河用兵,怎能贸然出击?」
在听到家康打算纠集滨松所有一万一千守军进攻武田后军时,以酒井忠次为首的一众武将纷纷劝家康慎重考虑。但家康却是力排众议,严肃地呵住了他们。
「都住嘴!若是连最基本的抵抗都不做,便如此轻易地放武田信玄去打信长大人,信长大人会如何看待我等?!」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那织田尾张守信长是怎样的人,别人不清楚,他们德川家会不知道吗?放火焚烧圣地比叡山,屠杀妇孺僧侣。此等残暴、此等血腥行迹,作为与织田家关系最近的他们是再清楚不过的。只要信长一听德川家这帮东海道看门狗胆敢放武田家过远江,收拾完畿内那些不太听话的大小势力,再收拾完甲斐的纸老虎,下一步绝对是搞个什么火烧冈崎城或是火烧滨松城了。毕竟信长可是连神佛都敢拖出来一个一个当众斩首的人,区区德川小乌龟哪有能耐与之对抗。
无比了解这点后,那些持反对意见的武将出于对织田信长的恐惧,决定老实听从家康的指令,多少装装样子,捡几个辎重队阵夫的人头刷一刷战绩。
「——大人,井川军大将春野俊人大人求见。」
闻言,众人立即疑惑地看向那名斥候。反观家康却是一副意料之内的模样,露出灿笑。
「请他进来!」
没过多久,全副武装的和兵卫便出现在了一众德川武将惊讶又欣喜的目光中。只见和兵卫先是迅速朝家康行礼,又向在场众人行了一礼,随即快步走到家康面前坐下,再次郑重行礼。
「如今武田信玄已进入计划区域布阵,武将配置与在下猜想无误。我井川军各番队已就绪,请大人您即刻出阵。」
「好!」家康兴奋地站起身回应对方并向在场的家臣们解释道,「昨日决裂一事,不过是和兵卫殿下欲蒙骗信玄那厮所策划的苦肉计!抱歉各位,为了胜利骗了你们。不过没事!井川军总大将就在这!我等并非孤军奋战!只要此战能击退信玄……」讲到这的家康为了重新激发家臣们的斗志,决定狠下心,下回血本——
「若是各位最后得胜归来……嘶……呃……一个足轻首级换三贯!武士换四十贯与一百两黄金!武田重臣,不论生死,换一千贯文、千两黄金外加家格升格!」
「哦哦哦哦哦————!!!!!」
看样子还是这样直接了当的奖励许诺对家臣的鼓舞效果是最好的。总之德川军的武将们上下士气已是极其高涨,状态甚佳。虽然家康很心疼,但也不觉得后悔,毕竟能打赢信玄就够他在信长面前吹一阵子了。
和兵卫见家康这里处理得不错便立即起身离开,回到本阵。而家康也随即整军,率领德川本队八千人、织田援军三千人,合一万一千大军开赴三方原,与信玄的两万两千大军展开决战。
×××
这东风可太棒了,将雾刮到了既不影响我军躲藏,又不影响我用无人机侦查的地方,真可谓天助我也!
我的无人机电量除去返程,可在不被发现是情况下悬停在战场上空一小时左右。虽然电池不缺,但还是希望早些打完。
这场战斗的关键在于家康的军队能否长时间抗线,在不知不觉中让武田军远离本阵,并且不被武田的游势部队(别动队)按着打。历史便是石川、榊原他们过于激进,追着人家山县、小山田与高坂打,跟着进了武田军中,结果被胜赖冲散,左翼完全崩溃。右翼全是只会混吃等死、站着挨打的织田军,最后被土屋与武田信丰按着揍。也不知家康是否有乖乖听我的话,把武将配置稍微换一下。
不过在这马上就要开打的情况下,再去担心能否打赢已经不重要了。孙子有云,「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向后求胜」,乍一看信玄是孙子所言的胜兵,我方是败兵,实际也好像快是了(笑)。不过又所谓骄兵必败,信玄如今偏向信那些心里认可的有利情报,判断力随病痛折磨下降了不少,不自觉放大自己的能力,轻视德川家这样骄傲的心态对我们来说也算是优势。
如今只求伟大的刀八毘沙门天王大人保我军得胜了!
谦信大人拜托帮帮忙呀!
×××
未时正刻刚过一会,即下午2时13分。三方原台地西侧浓雾笼罩,呼啸了一天的东风渐渐停了下来。
滨松城主德川三河守家康率部一万一千,陆续集结于三方原台地东,与武田军两万两千人展开对峙。德川方虽人数居劣,但气势并不输于对方。万人大军从南至北展开鹤翼,在上空俯瞰,貌似人数并不少于武田军。
「榊原大人!」
正当左翼的榊原康政等着主命,仰望阴霾天空之时,自本阵奔袭而来的使番来到他身前。康政见状立即回过神来回应,「哦。主公大人有何吩咐?」
「主公大人命榊原大人您一定要万分克制,待到主命传达方可出击,不可冒进。以防石川大人兵败后退,左军仍有兵力防御。」
「明白了。」
话音未落那使番立即驭马奔离。康政不禁有些无奈地苦笑一声,不自觉望向位于中央的鬼之平八本多忠胜,带着些许笑意地喊道,「平八郎!」
因无聊一直耍着名枪蜻蛉切的忠胜闻言立即停下动作,询问对方有何要事。
「别太贪功被山县那厮骗了去了啊!」
「甚么荒唐话!区区山县不足为惧!倒是你,老实待着吧!」
「你这家伙……」康政苦笑着对着损友冷哼一声,随即莫名心情舒畅地长舒口气。
忠胜在调侃完康政后,用着同样饱满的洪亮嗓门,转头对着一旁本多乡各种沾亲带故的亲戚们喊道,「大家!主公大人说了,只要得胜并且取得首级,绝对重重有赏!只要砍下对面那个顶着锹形前立,骑在马上的红色小矮子的人头,就能拿到黄金千两哦!那就是山县昌景!杀了他就能提升家名!」
一瞬间本多乡众士气大振,听了忠胜所言顿时浮想联翩、议论纷纷。见状忠胜大笑着让他们安静了下来,随即扯了扯挎着的大佛珠,气定神闲地望着正对面的山县昌景。
在德川军展开的鹤翼当中,右翼一抹杏黄色旗印,在普遍为白色旗印的德川军显得十分突兀。那便是织田家派来的「进退泷川」泷川一益。他沉默着眯眼望向浓雾深处攒动的土屋昌次队与马场信春队,手下铁炮队燃着的火绳飘起数缕烟,稍显刺鼻的火药味弥漫,枪管排成森冷铁林,直指武田两支游势部队。
其原是与佐久间等人一同组成军阵,却被家康分离。一益被同为右翼酒井与大久保左右包夹,使其位置有些莫名尴尬,但这也是家康,或是和兵卫的意思。
坐镇本阵的家康,看着布阵图中位于二阵,实则是成弦月之姿列阵本阵前的佐久间信盛与平手泛秀,不禁嗤笑一声,「让『撤退佐久间』填二阵吗……和兵卫还真是毒啊……」
和兵卫深知,德川军一大弱点便是知道织田军的佐久间信盛会扛不住压力,临阵脱逃。故将其安至二阵,其一形成纵深,在先头部队退后时不至于本阵告急;其二若是中央败退,可让织田军抵御进攻,不至于中央空白;其三可直接监督散漫的织田军,避免其逃走。
至于本阵后方的游势机动部队,家康则是按照和兵卫建议,安排水野信元与佐久间盛政担任,以防武田左右围合包抄
家康此时神情看着多少有些不安,可也是人之常情,可以包容。他无比信任着井川军大将春野俊人,将命运压在了和兵卫的计划上。正所谓置之死地则将士必战,置之生地则死无归处。他逼着自己冷静,心无旁骛,随机应变即可。
至于武田军早就摆好了鱼鳞之阵,一直等着家康应战。乍看下,武田军阵型规模不过尔尔,甚至劣于德川。但相较德川军的虚张声势,武田军可都是实实在在的两万一千人。
担当先手大将、与忠胜对阵的「赤鬼」山县昌景,听着对面本多忠胜那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狂妄之语,不禁冷笑一声,「败军之将如此不过是狂妄自大,你那不伤之绩也到此为止了呢,本多。」,随即蔑笑着转头朝着身后穿着一大片赤甲的赤备骑马武士戏谑道,「喂!那个带着个鹿角头盔的家伙说要把我的头砍下来,献给他那乌龟主公哦。」
「哈哈哈哈哈!他们什么时候打过我们了?」「都是废物啊!」「诶,可不能这么说!也得给人家留一点自尊!」「把援军都给气跑了的人哪还有什么自尊啊,哈哈哈!」
「把那小鬼的头砍下来送给主公大人吧!」
「哦————!」
「——咳咳咳咳!可恶啊……呵……哈……哈……」
与此同时的本阵之中,也不知是否是菩萨故意在与信玄开玩笑,明明前不久还好好的,可是如今却又是开始咳血,状况与昨日有得一拼。但信玄担心动摇军心,极力封锁消息,强撑着自己坐在阵中,致意要击败家康,然后立刻率军穿越三河上洛。
他大口喘着粗气,强忍着眩晕按着摆桌上的布阵图对身旁的使番看口。
「咳咳咳!让大家等……等德川进攻再……然后、去……去让二阵的四郎稳一点……不要……贪那几个没什么的人头……脑袋……脑袋拿再多……拿再多也没用……呵……然、然后……三阵的昌信……让他自己……让他自己判断什么时候……咳咳咳咳!」信玄喷出了口血,那血将布阵图上的本阵瞬间染了个通红,并以极快的速度蔓延,最终将鱼鳞之阵的中央四道军阵与左翼游势尽数吞噬。
「主公大人!还是您的——」
「闭嘴!这、这话我已经听烦了!」
信玄极为烦躁地呵斥着那名使番,对方只能无奈地低下了头,「是……臣无意冒犯……请问主公大人接下来的吩咐。」
「啊……」他盯着布阵图上的鲜血出了神,花了快一分钟才回过神,「对了……让左翼的游势,马、马场信春和土屋昌次……咳咳……加上……咳咳咳咳!加上昌信左阵的信丰……让他们伺机而动。然后…………然后……先、先这样……这样好了……」
「是。」
话音未落,那使番便立即飞奔出去,跨上军马朝目标军阵赶去。
——可恶啊,这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吗?
信玄费劲地抹去嘴边的鲜血,随意地将其甩到草地上。让旗本大将拿来干布,缓缓解开披着红色乱发的头盔,一点一点的擦拭脑袋上的冷汗。
——不过……只是区区家康,应该花不了多久的。只要打完这一场仗,后面就轻松不少了。然后再上洛,和其他人讨伐尾张的傻瓜,一切应该就能结束了。
「对,一切都结束了……」他竟是不知为何露出了笑容。如今乍一看,倒与普通老者相差无几。又或是抛弃所谓大名身份,武田信玄或许本质上就是,为了当年那个荒唐的梦想而赌上所有的老者也说不定。只可惜比起国力,反倒是他的身体,已经很难再支撑他走一段路了。
胜赖并不比自己差多少,有个毛病便是相较鲁莽了些,但事到如今信玄也只能相信他的儿子能得到一定成长,毕竟胜赖还年轻,可以尽可能慢慢来。
——结果到最后,我也没能帮他摆平那些看他不顺眼的家臣啊……真是的……但愿那孩子能慢慢来,别太着急就好。
信玄长叹口气,剧烈的咳嗽已经好转了不少,但脑袋仍是有些眩晕。不如说如今的信玄就连活着,都已经是拼尽的自己全力了。
「主公大人!」
就在他试图闭眼稍作休憩之时,忽然斥候来报。
「方才发现后方浓雾山林之中有些动静,请问是否需派人前去侦查?」
「不必了……专心应对德川家康即可,那多半是爱瞎凑热闹的山贼或村民。那、那帮人爱看就让他们看去吧……不成大碍。」
「是!」
说罢,那人便快速离开了本阵。
如今负责管辖三阵右翼真田幸隆的逃弹正高坂昌信总会不自觉回头望向身后的本阵。虽为信玄忧心,但还是逼着自己相信菩萨已护佑了信玄,自己的主公并无大碍。
分别居于一阵左右的穴山梅雪与内藤昌丰,眼下一直在应对德川军虽然没什么实际伤害,但却烦得与半夜即将睡着时突然冒出来的只蚊子一样烦人。但苦于信玄命令,只能让两军在阵前骂阵。
双方对峙了有一会,无意义的骂战渐渐停息,随之而来的便是仅风声喧嚣的肃杀。德川家的两面各自写着「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旗印与武田军红底金印的二十余面「南无诹访南宫法性上下大明神」之旗各自随风舞动着。
如今两军似乎正等着某个必要的时机,一触即发。
一方是为了身为主君的威信挺身保护家臣。
一方是为了走出深山,在归天前达成夙愿。
德川家康与武田信玄都将一切押在了此处,押在三方原——
「给我杀啊啊啊啊——————!」
就在此时,德川军左翼大将石川数正在接到进攻命令后,立即高举采配,向正对着的武田一阵右翼大将内藤昌丰发动进攻。手下的将士们立即一呼百应,纷纷迈开步伐,朝内藤昌丰队冲去。
「给我顶上去,不要怕!」
作为号称副将之才的内藤昌丰哪会甘于示弱?!立即鼓舞士气率部应战。
很快,石川数正队与内藤昌丰队正式交锋,只见双方数百名足轻怒吼着,排成枪林各自扛着长达三间(5米)的长枪即刻冲向敌人,一遍又一遍高举长枪拍击对方头部,竹木枪杆如富士川汹涌的急流一般,反复冲击着敌方阵线。阵中不断传来“枪衾!“的号令,铁制石突在尘土中沉闷顿地。双方枪尖纠缠碰撞间,后排足轻踩着倒下的战友挤上前列,被拍断的竹枪碎片混着血沫溅入此处的淡雾之中。
与此同时,同样接到命令的德川军中央先手大将,鬼之平八本多忠胜那是早已按耐不住了!
「哈哈哈哈!上啊!给我把那千两黄金拿下!都听见了没有!?回答我!」
「哦——!!!」
话音未落,忠胜便身先士卒,冲在最前方,领着队伍朝赤鬼山县冲去。
「都别给我怂啊!你们可是武田的武士!岂能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三河武士羞辱?!给我上!」
随着山县昌景一声令下,身后的赤备骑马武士各自挥舞起马鞭,朝着忠胜冲去。就在山县昌景队与本多忠胜队即将短兵相交之时,忠胜极其狂妄且目中无人地振臂指向山县昌景。
「看呐!我们的千两黄金自己送上门来了!」
「哦!只要杀了他就能拿到千两黄金!」「真的只是个小矮子!把他拖下来!」「杀了他!」
「没错!都给我冲!不要被他们冲散了!保持住阵型!只要杀了他就有千两黄金!」
「哦——!」
随即在忠胜的鼓舞下,本多乡的武士们立即各自执起长枪对着山县昌景队的骑马武士。
——啧,可恶!难道我在他们眼里只是黄金吗?!
昌景见状不仅有些烦躁的暗自咋舌。
「本多忠胜只是一介莽夫,鬼之平八只是浪得虚名!给我冲散他们!」
但现实并没有他想的那么轻松。完全是利益熏心的本多乡众们心中完全只有将昌景拉下马杀掉这一想法,组成的枪阵竟是意外坚固,完全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只能直接撞上本多忠胜队。
「他冲进来了!」「好机会!杀了他!」「所谓赤鬼也不过如此!」
本多乡众见天赐良机,立即肆意用薙刀挥砍着敌人的马匹。骏马吃痛受惊意图退却,但它的主人貌似并不想照顾它的想法,强逼着马儿掉头冲向敌阵。结果却是那人因马腿骨折硬生生栽倒在了地上,不等他爬起来,他的脑袋便被忠胜用蜻蛉切捅穿,一旁的友军见状,连忙将那个人的头给砍了下来。忠胜用枪尖挑起那人的脑袋,将其高高举起。
「号称日本最强的甲州骑兵就这能力吗?!都是一群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啊,哈哈哈哈哈哈!」
忠胜顺手将那人的头丢到对方阵中。这可将山县昌景队的众人吓得不轻。而就在他们意图退却之时,忠胜的枪却是将他们送往了三途川。一时间场上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厚血腥味,昌景不禁有些恼火,但随即又冷笑一声,指挥队伍后撤。
本多忠胜队见状士气大振,踩着敌人的尸体追击。
「就此止步,给我停下!」
在如今局势一片大好之际,忠胜忽然命令众人停下脚步。正有人不解之时,忠胜开口道,「主公大人说了,那山县昌景总爱佯装败退,实则诱敌深入!后方的康政大人也让我们慎重行事。弓队,给我顶上!」如此位于队伍末端的弓武士们立刻上前,朝着山县昌景队的后方一顿输出,造成了很可观的伤害。而这一举动则让昌景大为震惊。
「那只会横冲直撞的本多竟然会停下来?!」
但他也并未多想,仍是按照计划行事。
不出忠胜所料,一阵左翼的穴山梅雪队与二阵的诹访胜赖队正开始行动,缓缓围了上来。
至于在后方看着忠胜与山县昌景交锋的康政不知怎地,竟是有些莫名欣慰感慨道,「哎呀,平八郎那家伙也是终于学聪明了呢,看来是有乖乖听话呢。」但随即又话锋一转,有些落寞地呢喃道,「真是的,为何是由我守住阵线啊……我也想上场立功啊……」
康政回想起昨日至今的种种,不禁一阵无奈。
——被春野俊人大人和主公大人的苦肉计骗成那副狼狈模样。想挽留人家结果对方不领情,主公大人也完全不听我的劝谏……最后突然告诉我一切都是骗信玄的……唉……真是服了……
真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右手边的松平一门众也得到了家康的命令,即刻上前支援即将被武田军包围的忠胜。
与此同时,在收到石川数正队长即将打灭内藤昌丰队的消息后,家康非没感到欣喜,反而是以一种强硬让对方立即后撤。
「快!传令下去!让数正回防!高坂和真田要开始围上了!然后派人到右翼,通知忠次、忠世和泷川大人做好准备,武田的游势要开始进攻了!眼下正是关键,一定要给我撑住!」
「是!」
家康在下达指令后,不断反复看着表面断盟书实际计划书本体上的作战内容,
「来人!」
「在!」
「让康政做好准备!与数正队抗住左翼战线!告诉他我相信他一定可以的,万分顶住!」
「是!」
随着家康一声令下,那背负「大」字旗的使番立即冲出本阵,飞身上马朝康政的队伍奔去。战场后方即便没有厮杀,但十数名为了及时传递军令的使番们可是比前线交战的人们还要紧张。
「驾!」
那背负「大」字旗的使番不断挥着马鞭,恨不得立即冲到康政阵前。
后方风平浪静,前线喊杀不绝于耳。在三方原的草地上尽是双方士兵的尸体与破碎的武器,满地被砍下的人头、残肢断臂、马腿。这里仿佛是下了场大雨般,被践踏的草地低洼血雨满盈,周围充斥着泥土、青草与血液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普通人只是稍稍吸一点,都得狂吐不止。
「杀啊啊啊啊啊啊————!」
放眼望去,左翼身着黑甲的德川军,正追着背负红旗的武田军打。忽然如同是接收到了何种指令一般,速度渐渐慢下,在马上就要狂冲到武田二阵的位置停下,随即掉头就跑,反而将敌人给看傻了,不断挑衅左翼的石川数正,试图让对方回来继续打。
「报!榊原大人!」
这名使番来到正观战的康政阵前,「主公大人命您即刻做好准备,他说相信您一定可以与石川大人一同守好我军左翼的!」
「好!明白!」
等了那么久终于有活干的康政兴奋地回应对方。
「喂!各位,做好准备!站这么久都快被吹感冒了,现在终于能有活干了!是时候给对方个教训了!」
「哦——!」
至于武田方面,一来为了避免内藤昌丰队被石川数正队直接干穿,二来见对方仅一部作战,以为天赐良机。信玄立即下令派出三阵的高坂昌信与真田昌幸出动围剿,结果哪知对方掉头就跑,完全不给信玄一点机会。
与此同时,在得知中央的本多忠胜奇迹般识破了自己一贯诱敌深入的作风,停在原地,靠着弓箭进攻山县昌景队后,情绪本就不稳定的信玄顿时一阵恼怒,「家康这厮,是忽然怎地了?岂会恰好每次都猜到我的每一步指令?!德川家明明没有那样厉害的军师才是。」
正当他如今揣测之时,忽然眼前一黑,完全不给自己反应的时间,直直倒在了地上,口中不断冒出血沫。一旁的旗本武士见了瞬间慌了神,立即上前线搀扶面色异常苍白的信玄。
「馆主大人,请不要再打了!比起——」
「闭嘴……」
「可是——」
「闭嘴!你没看到吗?马上就要赢了!给我退下!」信玄口中含着暗淡的鲜血,用着有些口齿不清的声音大喝一声,随即将血随意吐掉,吃力地用刀撑着地,忍着头疼与眩晕大口喘着粗气。
「家……家康……你这厮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可……恶啊……」
如今拿德川军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情况已超出了信玄所设想的情况。按理来说,早在本多率部突袭山县。石川干翻内藤的时候,对方便已经落入自己的掌控之中,不如说德川军左翼与中央因为贪功冒进而进入自军防御纵深才是最正常——不对,是最应该发生的事情。然而,那该死的家康犹如早已知晓自己的所有举动一般,游刃有余的将多了德川军一万人的武田军玩弄。
重病缠身加上上洛欲望极其强烈的信玄以难以做到风林火山中,身为大将最重要的「不动如山」了。他无比抓狂着、急躁着,不断猜测家康是用了甚么手段,甚至开始怀疑军中出了叛徒。若是仅仅只有未卜先知倒也还好,至少凭自己干趴一堆甲信国众的经验来讲,区区一个德川家康,就算什么都知道也屁都不是。但信玄此时却已经有了预感——
自己绝对活不了几个时辰了。
故而他巴不得现在就打趴家康,然后赶到京,哪怕是赶到京都的一瞬间陨命,也比死在东海这乡下值得,起码自己曾踏上过那片梦寐以求的土地。
如今信玄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能一击立即折断家康鹤翼的方法。随即——
信玄便干了件人生中最后一战最错误的决断————
「来人!传令下去……咳咳,让左翼游势与照应本队的信丰……咳咳咳!全力进攻德川右翼的泷川一益……然后让昌信带着真田昌幸队、内藤昌丰队快些上前包围德川……只要能靠兵力优势击败对方两翼,这场仗,便能结束了。」
他将本阵周围所有兵力调往前线,试图以此一举彻底击败少了自己一万人的家康。
——求求您了菩萨大人……不求半年,也不求几个月……真的……只要能让小人活到明年一月底足矣了。求求您了菩萨大人,求您回应一下小人吧……
信玄反复抹去口中流出的鲜血,缓缓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一遍又一遍地哀求着。
××
「武田游势部队动了!大人,下一步指示?!」
在德川本阵中,酒井忠次队来的使番汇报着如今的局面。而家康对此却仍不意外,只是派人通知右翼游势佐久间盛政支援;同时,命中央的本多忠胜队及其支队,在对方围上来时边打边撤;让二阵的「败退佐久间」佐久间信盛队与平手泛秀队做好接敌准备;最后又命左翼游势水野信元队准备支援石川队与榊原队。
乍一看,德川军虽然有那种一招干穿敌人的大将可战局仍旧不利,敌人的两万大军已经开始向自己施压,战线崩溃也是早晚的事。但是,此战的战略目的已经漂亮达成了。
如今相较自家本阵,近两万武田军更加靠近德川本阵,且与德川先手势保持着一定有些微妙的距离。仔细一看便知,虽然大军压迫,但德川之双翼却都好好地展开着,并无过多压力。
按和兵卫的想法,这八成便是——
×××
啄木鸟战法。
本是信玄的军师山本勘助打算在第四次川中岛之战中,对上杉谦信使用的战法。意在如啄木鸟一般,在树干一头敲击,让虫子误以为进攻在此,实则用中国的三十六计来解释,便是声东击西。虽然啄木鸟战法最后被谦信看穿了,不过没事,我一定会替勘助实现他的构想的!而且我们的对手可是即将死去的信玄,多半是看不穿的。
如果让我与全盛时期的信玄打,还不如切腹来的痛快(笑)。
孙子又云,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想打败晚年判断力明显下降的武田信玄,本质就是用孙子兵法打败孙子兵法。不过,这种投机取巧的小伎俩偶尔用一用就好,经常出其不意,迟早也会变成常规套路。一直依赖小聪明可不是什么好事。
见如今武田军开始向德川军施压,武田本阵逐渐变得孤立无援。我便当机立断,控制无人机飞往三十郎与竹丸阵前,示意其出阵,开始出动吃掉虫子。随即又控制无人机去往权右卫门与次郎长阵前,示意那两人率骑马队与步兵队出阵,复刻一下同样在第四次川中岛中极其有名的战法——车悬之阵。
最后在确认我军各部开始行动后,我便召回无人机,迅速收拾东西。率领八百旗本,目标武田信玄。
×××
昌信一骑当前,率领内藤昌丰与真田昌幸队正追着石川数正队准备包围。可就在这时,右翼内藤队忽然传来一阵惨叫,随即便停在原地不动。
「昌丰大人?!」
见情况貌似有些不太对劲,位于左翼的真田昌幸有些疑惑地朝停下内藤昌丰喊道。但由于雾过浓,根本无法看清对方为何停滞,只得放缓脚步,朝内藤队靠拢,试图——
「砰!」「砰!」「砰!」「砰!」「砰!」
雾中突然传来的几阵枪响,着实将昌幸吓了一跳。与此同时,一个完全没见过的大将率部从雾中冲出,其背负的「二」字指物旗让昌幸一阵不解。
「我军何时有背负『二』字旗的武将?」
正在他疑惑之时,那武将竟是直接举起长枪朝自己捅来。索性反应及时,扯着马绳跑向他处才勉强躲开。
——这是什么情况啊?!那不是昌丰大人的军势吗?怎会朝我攻击?
「跟我杀!」
昌幸闻言瞬间一愣,听到了极其陌生的声音让他瞬间反应过来,应该是德川军偷偷从侧翼溜了过来,毕竟德川使番会用「大」字旗作为标识,用其他汉字作为区分的也不奇怪。于是他立即下令,调转方向攻击背负「二」字旗的武将。奇怪的是当昌幸率部冲向对方时,竟与昌丰撞了个正着。他是才察觉出了不对劲,但两队手底下的士兵可没察觉出来,一个劲痛击友军。直到昌幸、昌丰二人叫停,彼此已经伤亡近百人。
「昌幸大人怎么回事?!怎会开始攻击我们来了?!」
「雾太浓,我还以为是德川游势,结果靠近才知道。」
「等等!怎么又有人打来了?!」
正当二人交谈之际,那背负「二」字旗的武将再度出现,趁其原地调整时搅了天翻地覆。
「难道真是德川?」
昌丰刚勉强与昌幸调整好队伍对抗敌军,那武将与部队竟是直接消失在了浓雾之中,犹如从最开始就没出现过一般,气息完全消失了。
如今二人与其部队已是被那完全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军势给整怕了,现场混乱无比,在雾中不知何去何从,只得愣在原地,试图再度组织其阵型继续配合昌信进攻。
「——石川数正和榊原康政突然压上了!」
此时不知是谁在前方大喊,着实将本就不知所措的真田队与内藤队吓得不轻。而有些力不从心的昌信,仅一部难以同时招架刚开战就差点把内藤队打回本阵的石川队,以及德川四天王之一的榊原康政,开始节节败退。不久竟是撞上了后方不知是第几次调整好队伍的真田、内藤队。
而就在这时,雾中又忽然冲出了个背负「三」字旗的武将。此子攻击比前者更为猛烈、老辣,事后并未迅速离开,而是按着真田、内藤与高坂三队后方与侧翼狂揍。同时那背负「二」字旗的武将部队又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加入「三」字旗武将的队伍,配合东边的德川军包围意图包围德川的武田右翼。在混乱之中,昌信与昌丰先后落马,被那背负「三」字旗与「二」字旗的武将看准时机,顺势擒了去!
「哈哈哈哈哈!井川三番队大将擒得武田大将高坂昌信啦!哈哈哈哈!」
背负着「三」字旗的武将三十郎极其张扬地大笑着,将已经被乱军践踏至昏的昌信拖上马离开战场,将他迅速绑在三番队布阵之处的某棵大树上后立即返回。而竹丸则命人带着同样昏迷的昌丰脱离战场,妥善捆了起来。
眼下无首的内藤队与高坂队里的足轻与武士顿时不知如何是好。足轻们各自逃窜,武士们则主动并入昌幸队伍继续作战。但只一部就得对抗都不知有多少人的昌幸,此时顿感绝望,只得被迫试图向中央移动。好在后方的军势逐渐消失,让昌幸可以边打边退。如今这局面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想到的,当初也不知如今竟是这般狼狈。
此时一阵大风吹来,昌幸的眼睛一下瞪大了。只见人数大抵在一千五百人上下、各自背负「二」「三」字旗与井川家蓝底白浪旗与二两引之纹的骑马队,正以极快的速度朝自军本阵冲去。本阵周围无一守备,仅不到两千旗本武士。
——井川军不是撤军了吗?!为何会身现于此?!等等!
「馆主大人!」
察觉到一丝不对的昌幸立即回师本阵,但一直待机观战的德川四天王之榊原康政哪会啊答应?!
「刚刚不是很嚣张吗?!速速跟我一决死战!」
康政提着十文字枪一马当先。他的语气比起战斗意志,更像是在宣泄自己过去将近一个小时,被晾在战场上无所适从的憋屈。
又怕侧翼被对方突破的昌幸只能打消返回本阵的念头,尽可能组织起剩余的人马与其对抗。
至于坐镇本阵的信玄听到右翼几乎崩溃的消息后可是气得不行,可事到如今无可奈何——
「馆主大人!高坂……高坂大人与内藤大人……被井川势俘了……」
「可恶啊!咳咳……那当初真该把春野俊人那个小鬼给杀掉的。」
一听此事,信玄直接给气得口吐鲜血。如今也不用说什么去不去京都了,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成了当下的大问题。最重要的两个大将被俘也算得上是损失惨重。就算自己去不了,也得把家业尽可能妥善保存,留给自己的儿子。
「大人!左后雾中突然出现了一支所属不明的骑马队!」
「什么?!多少人?!」
「大致一千人!」
「还好,让后诘先去顶着!」
「是!」
「来人!」
「把四郎喊回咳咳咳咳咳!」
信玄剧烈咳嗽着,心有不甘地仰天长啸,恨菩萨竟完全不眷顾自己;怨自己当初过于自满,放虎归山;恼自己过于心急,竟是中了敌人的反间之计。眼下大局已定,战败之实已无力回天。若是仍为了那无关痛痒的尊严与占尽优势的德川、井川军死战,那武田家将就此覆灭!
于此同时,井川军四番队大将小早川秀定率部突袭武田本阵,武田旗本众见状立即上前抵抗以保卫本阵。可对方却是在冲散己方阵型后,便留下步兵继续鏖战,一众骑马队立即东进祸害正与德川右翼交战的马场信春队与土屋昌次队,如同三十郎与竹丸那般,将那搅了个天翻地覆之后,又借着浓雾逃离。
此前武田旗本大将虽曾尝试追击,但奈何敌人跑得过快,一群步兵哪追得上骑马队,于是便打算就此作罢。但就在此时,又有一股与先前一样的军势冲了过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同样是稍微鏖战一番后,便掉头东进,再次去祸害土屋与马场了。
这次这帮人倒是学聪明,立即组成防线严阵以待,以防对方又搞个一模一样的突袭。
可正当武田旗本众陆续赶到左翼支援时,本阵右翼突然告急,原来竟是三十郎与竹丸率兵一千四百余冲了来!纵使武田君如何强悍,区区千余旗本也经不起对面将近四千余这么耗。但也好在被榊原康政打回本阵的昌幸及时败退,成功挡在对方之前,迫使其难以离开。故本阵右翼虽是危急,但是也算得上危机暂时解除。
认识到自己已经输得很彻底的信玄,无奈奏响退兵之鼓,示意就此败退。
仍在前线奋斗,即将攻破德川军先锋防线的武将们顿时心里一凉,只得老实听从信玄指挥,边打边向北方靠拢。
信玄在最后命各部集中兵力,不计后果进攻德川方最薄弱的右翼泷川一益队,试图以此谋得一线生机。
正在此时,又是一阵强劲的东风袭来,将持续笼罩于三方原台地之上的浓雾吹散。只见左后方一井川武将,手执染血太刀,骑一白色骏马,头顶金龙,背负金色指物旗,其上写着巨大的「勝利」二字,一骑当前,率部冲锋。见此着实将信玄气得不行,可随即又是突然一愣,有些惊恐地望着那个武将所率领部队的指物旗。
竟是一大片背负黑底白「毘」字旗的骑马队!
「谦、谦信……?!」
他有些惊恐呢喃,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
「——武田信玄!」
随着井川军总大将春野俊人一声大吼,信玄犹如神回八幡原,回忆了当时的惨烈,自己的溃败、军师山本勘助因啄木鸟战法失败殉死、弟弟信繁等一众重臣战死的悲剧。
「别过来……」
和兵卫露出与当时孤身闯入武田本阵讨伐信玄的上杉谦信如出一辙的神情。
「别过来!」
信玄在恐惧中连忙骑上马匹试图逃离,而武田旗本武士们也急忙赶回本阵阻击井川旗本武士。和兵卫扯着马绳绕过敌人,身后背负「毘」字旗的武士们立即上前与武田旗本众对抗。
「给我走开!谦信!」
于此同时摆出车悬之阵的小早川秀定与白田孝清也陆续完成转向,逐步与井川旗本众合流,一同攻击武田旗本众。家康见如今形势大好,果断命左翼部队压迫武田中央部队,展开歼灭战。武田军仅存的一万四千余一个劲地猛攻德川右翼,泷川一益队与平手泛秀队开始节节败退。不久因泛秀大意,在与「鬼美浓」马场信春的交手中不幸身死当场,织田军开始崩溃。吓得支援右翼的佐久间信盛立即带着儿子盛政逃了。
「什么?!佐久间父子逃了?!」
人在本阵的家康闻言气得踏碎桌子吼道。
「和兵卫什么都算到了,怎么唯独那父子逃跑一事没算到啊?!」
如今那和兵卫正追着信玄砍,听到这消息八成也是一阵无语。
和兵卫赶上信玄,向他挥起太刀意图斩首。信玄虽身体虚弱且恐惧无比,但那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下意识拔刀格挡。但只三刀,信玄手中的太刀便被对方打落,正当他刚闪身拔出腰刀时——
「——啊……啊…………啊……」
和兵卫一刀砍中信玄左肩,牵着马绳的手瞬间无力,随即又忽然病发,两眼一黑,脱力落马。
正当和兵卫打算取信玄御首之时,前线的胜赖及时赶来。至于和兵卫,他也不奢求信玄御首,在见对方支援赶到时立即转头逃离。
弥留之际的信玄倒在胜赖怀中,喘着粗气,带着愤懑、不甘、痛苦、懊恼与嫉妒仰天长啸。不断质问菩萨为何要保佑佛敌信长,而非数十年如一日给菩萨虔诚上供的自己——
「——菩萨大人!您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啊?!就因小人为了武田家走出深山而流放信虎吗?!为何如此!为——」
他那响彻三方原的怒吼在此时戛然而止。
「——这便是……天、命……吗?」
信玄突然像是释怀了一般,朝着自己的儿子伸出了手,露出了完全不合时宜、犹如普通老者般的和蔼笑容。
——既然天命如此,那便就此收手罢……这世上……应该有菩萨才对啊……
「四郎……照顾好自……………………」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啊……呜呜呜呜……」
胜赖望着怀里安然笑着,手仍贴在自己脸颊上的信玄,泪水不禁决堤。
至此,从四位上大膳大夫、甲斐守、信浓守、河内源氏嫡流、甲斐武田家十六代当主、甲斐之虎武田晴信入道德荣轩信玄,于远江国三方原台地归天成佛,享年五十二岁,辞世诗——
——此身此骨归大地……不施红粉……自风流……
×××
经历了长达三个小时的激战,我们终于赢了!成功改写了德川家康在此惨败的天命!我春野和兵卫俊人指挥的战斗成功击败了东海道最强的武田信玄!此战定会被各家记录流芳百世!
我也没想到信玄的状态会差的,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若非如此,想必结果一定会有所不同。
我以十分强硬的态度让家康为败走的武田军让开道路,以防其做困兽之斗,徒增伤亡。
望着武田军败走的方向,我不免有些想哭。自己也不知是怎地,明明打了大胜仗,但还是想大哭一场……但我不能在手下的士兵面前哭,那样真的太不像话了。原因,我也不太明白。究竟是战胜了强敌的喜极而泣,还是终于能放下所有杂七杂八的破事,能回去见公主的欢喜?
总感觉打完仗之后,心里便一阵空虚。当望见战场上横竖倒着的人们时,这股空虚感便愈发强烈,像是想将我的心脏扯碎似的折磨着我。
我们绝对是正义的。我作为盟友帮助被外敌入侵的家康,不论从哪一方面讲,毫无疑问就是正义的。可我却并不认为武田信玄是邪恶的……不对。我们既不正义,也不邪恶,这里没有人是绝对有罪或无罪的。
「唉……我到底是怎么了啊……」
作为信玄的敌人、作为我方大将,怎能有这样的妇人之仁呢?这场三方原之战中到底孰为正邪,孰为对错,如今也不重要了。或许错的,不是在此交战了我们,而是这个人心险恶与纷争不断的世界也说不定呢。
战争本身就是无比空虚的地狱,即便是胜利了,一想到背后的牺牲者,便也会变得极为空虚。
但愿客死他乡的武田军军士、保卫家园的德川军军士及支援盟友而战死的井川军军士,死后都能忘却此世悲哀,立地成佛。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双手合十,为逝者哀哭。
这时,一只从身后飞来的鹡鸰在追着武田军飞了一段距离后,掉头飞到我面前,毫不畏惧地停在我的肩头,嘴里还叼着不知从哪扯来的梅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