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的夜风裹着沙粒撞在帐篷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白袍客的指节抵在案几上，指背青筋凸起如蚯蚓，掌心里那张被揉皱的纸条正渗出淡淡墨痕——“月满则倾，不如月缺时，先断其根“。
他突然抬手将青铜烛台扫落，滚烫的蜡油溅在羊皮地图筒上，筒身“吱呀“裂开道细缝，空荡的内里在火光下泛着冷白。
“都死了吗？“他的声音像刮过戈壁的风，裹着砂砾的刺响。
帐外守夜的黑衣卫缩了缩脖子，掀帘进来时靴底带起半捧沙，“大人，营地十三处暗桩都查过了，今夜只有药庐方向的巡卫说...看见两个影子往高坡去了。“
“药庐？“白袍客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他记得三天前那个总在溪边洗药草的姑娘，水袖沾着薄荷香，抬眼时睫毛像沾露的胡杨叶。
还有那个总蹲在药庐前晒药材的痴儿，流着口水抓他衣角讨糖吃——原来都是戏。
他猛地拔出身侧短刃，刃尖挑开帐帘，月光顺着缝隙漏进来，照见地上那滩暗红的血渍，是方才掐破掌心时滴的，此刻已凝成褐红色的痂，像朵开败的石蒜。
高坡上的野菊被风掀得东倒西歪。
扶苏的指尖抵着莫若晴的后腰，将她往石缝里又推了推。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方狭小的岩穴里，他能清晰听见她耳后动脉跳动的声音，一下，两下，和着白袍客帐中传来的瓷器碎裂声。
“他查药庐了。“莫若晴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草叶上的露，“方才巡卫说的'两个影子'，是我们去取地图时被暗桩看到了？“
扶苏的拇指摩挲着腰间那枚半旧的药杵——这是他伪装药商之子时总带在身上的，此刻正抵着他大腿内侧的肌肉，疼得发醒。“不是。“他盯着白袍客帐前晃动的火把，火光将那些黑衣卫的影子拉得老长，像群张牙舞爪的怪物，“是有人故意引他查药庐。“
莫若晴的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傍晚替老猎户治刀伤时，那汉子突然压低声音说“西头草垛下有只灰毛鼠“——灰毛鼠是蒙家军的暗号，指暗桩。
原来从那时起，蒙武的人就在替他们铺路。
“走。“扶苏突然拽起她的手腕，岩穴外的风卷着沙粒灌进来，迷了她的眼。
等她揉着眼睛直起腰，就见他半蹲在地上，用枯枝在沙里画着什么：“白袍客今夜必定加强警戒，但他越急，破绽就越多。“沙地上歪歪扭扭的线条逐渐清晰，是营地的布防图，“明早卯时三刻，西墙巡卫换班，我们从那里溜回去。“
莫若晴望着他沾了沙粒的发梢，突然伸手替他拂去。
指腹擦过他耳尖时，触到一片滚烫——这是他紧张时的老毛病。“那地图...“
“在我这里。“扶苏拍了拍心口，那里贴着用浸过薄荷汁的布裹着的羊皮卷，“方才在岩穴里，我用你给的蝉蜕粉换了他的封蜡。
他现在就算把地图筒拆了，也只会以为是自己漏看了夹层。“
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两人猫着腰往营地摸时，莫若晴的绣鞋碾到片碎陶，脆响惊得她心尖一跳。
扶苏反手将她按在柴堆后，他的胸膛抵着她后背，能感觉到他肌肉紧绷如弦。
直到巡卫的脚步声远去，他才松开手，掌心还留着她衣裳上的药香。
回到药庐时，窗纸上映着两个重叠的影子。
莫若晴点起油灯，暖黄的光漫过桌面，扶苏展开地图的手突然顿住——羊皮卷边缘有圈极淡的朱砂印，是蒙恬私印的纹路。“这是蒙将军三年前给我的密图。“他的声音发哑，“赵高让白袍客送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匈奴联兵计划，是...是蒙家军三十万将士的粮道布防图。“
莫若晴的指尖掐进掌心。
她想起上个月在村西破庙，有个浑身是血的士兵塞给她半块虎符，说“粮道要断“。
原来赵高是要借匈奴之手，让蒙恬的军队在漠北断粮，到那时...
“所以我们要把这图送回去。“扶苏的拇指抚过图上用红笔标着的“狼居胥山“，那是蒙家军最后的粮仓，“但不能明送。
白袍客的人盯着所有出塞的商队，我们得...扮商队。“
“扮商队？“莫若晴从药箱里摸出个青瓷瓶，瓶身刻着缠枝莲纹，“我前日在医馆替老胡商治寒症，他说这月十五有支盐商队要过玉门关。
我替他女儿治了痘疮，他应下让我们搭车。“
油灯芯“噼啪“爆了个花。
扶苏抬头时，正撞进她眼底的星子——那是他在咸阳宫从未见过的光，像春夜的萤火，又像要烧穿黑暗的火种。“好。“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两人掌心都沾着地图上的墨，混着药香，“你负责药箱里的'货'，我去和蒙武碰个头。“
蒙武是天刚擦亮时来的。
他掀帘的动作太急，带翻了案上的药碗，褐色药汁在地上洇开，像团凝固的血。“公子，“他铠甲上还沾着边塞的沙，声音压得极低，“匈奴使者昨日问我要马料，说'白先生的酒太烈，烧得喉咙疼'。“
扶苏的眉峰挑了挑。
匈奴使者向来粗豪，说这种话分明是在暗示白袍客的酒里下了药——赵高要他们醉得连刀都握不稳，好让匈奴骑兵夜袭时毫无反抗之力。“把这消息透给右贤王的长子。“他从怀里摸出块羊脂玉，是前日替刘寡妇治腿伤时她硬塞的，“就说大秦商队有西域良驹，换他半车盐。“
莫若晴在旁补了句：“再让他瞧见我药箱里的'止渴散'——那是用曼陀罗花配的，服多了会说胡话。“她指尖绕着发梢，眼尾微挑，“白袍客不是爱查药庐么？
让他查到我给匈奴使者送过药。“
蒙武突然笑了。
他想起十年前在咸阳宫，小公子扶苏蹲在御花园看蚂蚁搬家，被胡亥推了个跟头，却咬着牙说“蚂蚁要搬粮，不能踩“。
如今这双曾蹲看蚂蚁的眼，正盯着地图上的狼居胥山，像盯着要护在羽翼下的幼崽。
“卯时三刻，西墙换防。“扶苏将地图重新卷好，塞进莫若晴的药箱夹层，“你带着药箱跟商队先走，我和蒙武扮成赶车的。
记住，每过三十里就撒把薄荷籽——“
“我知道。“莫若晴打断他，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薄荷籽遇水发芽，蒙将军的人看到绿芽就知道我们安全。“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商队的驼铃在村口响了起来。
莫若晴裹着青布斗篷站在车旁，药箱上沾着晨露，她低头理车帘时，看见脚边有株刚冒头的野菊，黄得像浸在蜜里的太阳。
扶苏牵着马从她身侧走过，马蹄踏碎了草叶上的露珠。
他没有回头，但耳尖的滚烫出卖了他——那是只有她知道的，他说“等胡杨黄了“时的温度。
商队的影子逐渐没入晨雾，远处传来白袍客的怒喝：“把药庐给我翻个底朝天！“而在更北边的方向，一列裹着灰布的马队正踏着晨霜而来，马背上的人腰间挂着半块虎符，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莫若晴摸了摸药箱夹层，那里除了地图，还躺着颗未拆封的西域秘药——等过了玉门关，这药会让所有喝过白袍客酒的人，在醉梦中说出最隐秘的事。
晨雾里，驼铃与马蹄声交织成网，将整个边塞的阴谋与热血，都收进了这张即将展开的大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