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馒头就蹲在灶台前给火折子吹气。
火星子蹦到旁边稻草上,他赶紧用袖子捂住——隔壁屋的杂役师兄昨儿守夜偷喝了酒,这会子正扯着呼噜声。
一会后锅里的水咕嘟冒起泡来,馒头把粗瓷碗贴着锅边转圈,这让碗底结的米浆被烫得翘起来,他拿手指头一刮,舌尖就尝到了甜丝丝的味道。
“昨儿喂猪的时辰就晚了半刻钟,害得那头老母猪拱坏了半扇门。”
外面,上水宗的周管事靠在廊柱上边剔牙边喊话。
“快点出来干活啦。”
一会后馒头摇摇晃晃地提着猪食木桶,用膝盖顶开吱呀作响的木栅栏,三头黑猪立刻围上来拱他的裤腿。
老母猪呼哧呼哧拱食的时候,他偷偷掰了块半湿的糠饼揣进怀里。
这招是跟屋檐下的麻雀学的,以前饿得眼冒金星时,他亲眼瞧见麻雀把谷粒藏在瓦片底下。
日头爬过竹篱笆时,馒头蹲在井边刷洗十八口大铁锅,锅垢结成块,得用竹片刮三遍才见底。
他给每口锅都起了名字,最圆的那口叫“胖婶”,豁了边的叫“歪嘴李”,刮着刮着自个儿先乐了。
刷到第七口锅时,后厨飘来菜香,他吸着鼻子数房檐下的冰溜子,数到第三十六根的时候,大师傅终于敲响了午饭的铜锣。
杂役们的饭桌摆在马厩后头,馒头捧着豁口的青瓷碗。
大师傅往他碗里添了把酱菜:“昨儿你扫马粪多扫了两槽,赏你的。”
馒头把酱菜含在舌头底下,然后啃起杂粮馍。
他吃得很慢,每口馍在腮帮子里与酱菜和了味才下咽。
下午砍柴,斧头柄上的木刺扎进手心。
馒头把刺挑出来,血珠子抹在松树皮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麻雀。
背篓装满的时候,他照例爬到老槐树上掏鸟窝——不是真要偷鸟蛋,是为了摸两把干草垫鞋底。
下树时衣裳挂破了道口子,他扯了根藤蔓系在腰间,倒像多了条碧玉腰带。
暮色染红炊烟时,馒头缩在柴房角落搓草绳,他对着墙角结网的蜘蛛笑:“你织网逮飞虫,我搓绳捆柴禾,咱俩都是手艺人。”
蜘蛛突然顺着丝线坠下来,正落在他乱糟糟的发髻上,他捏着蜘蛛轻轻放回蛛网,转头看见窗外飘起细雪。
晚上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见他膝盖上摊着半本《千字文》,纸页都叫老鼠啃成了花边。
这是去年腊月替账房先生跑腿时捡的,当时他拿烧火棍在灰堆里练字,如今能歪歪扭扭写下“青涯村杂役馒头”七个字。
窗根底下突然传来窸窣声,他掀起破草席,和偷吃馍渣的灰老鼠大眼瞪小眼:“分你半粒,明儿帮我叼点碎布头来?”
结果灰老鼠嗖地一声没影了。
晚上打更的梆子响过三声,馒头摸到厨房后头的狗洞。
这里藏着个陶罐,里头泡着野莓子和山泉水——春天摘的果子,夏天存的雨水,秋天攒的野蜂蜜,混成了独一份的甜水。
他抿了一小口,咂摸好久才下咽。
回屋路上撞见巡夜的打更人,馒头把鞋底在青石板上蹭得沙沙响:“您听,我给咱宗门擦地呢。”
打更人举灯笼照他鼓囊囊的衣襟,他哗啦抖出满兜松塔:“我给灶房添柴火!”
等灯笼光拐过墙角,他才从裤腰摸出块烤红薯,皮都没敢剥,囫囵个儿啃完了。
躺回稻草铺上时,他摸到枕边裂了缝的竹哨,这是六岁那年爹娘留的。
那会儿他还不叫馒头,叫阿满。
饥荒年月,娘把最后半碗糊糊喂给他,爹背着他走了三十里山路送到宗门,说“满崽乖,爹去买糖葫芦“。
竹哨声在风雪里响了整夜,后来他把自己名字吃了,改叫馒头,顶饿。
回了房间,月光从窗棂挤进来,照见墙上用炭灰画的正字。
明天该给爹娘烧纸钱了,馒头数了数铜板,又添了两枚——上个月帮小师姐逮逃跑的兔子,赏钱一直没舍得花。
房梁上耗子啃木头的声音突然停了,他赶紧把瓦罐塞回墙洞——周管事的梆子声总爱在熄灯后多敲两回,说是防着有人偷吃灯油。
铺里翻出个豁口荷包,馒头把新添的铜板塞进夹层。
荷包内侧歪歪扭扭绣着朵蒲公英,线头早磨秃了,去年冬天给小师姐补斗篷时,他偷偷攒了截鹅黄丝线,趁守夜时添了两针。
馒头怀着荷包睡下了,第二天天没亮就被猪嚎吵醒了。
老母猪把食槽拱得哐当响,馒头摸黑往猪圈跑。
拎着馊水桶刚到栅栏边,蹄子印就溅了他半身泥点子。
“祖宗哎,这可是我最后件囫囵衣裳。”
馒头抹了把脸,馊水桶突然轻了——老母猪把长鼻子插进桶里猛嘬,尾巴甩得跟风车似的。
他趁机薅了把猪鬃毛,上回帮伙房刘叔通灶膛,听说猪鬃扎的刷子能换三个铜板。
扫完猪圈日头刚冒尖,馒头蹲在膳堂后门刮锅巴。
铁勺沿着陶锅底转圈,碎渣簌簌掉进粗瓷碗里。
隔壁蒸笼腾起的热气扑在背上,他故意把碗举到蒸汽里晃了晃:“瞧见没,云雾山珍煲。”
“又偷吃呢?”
小师姐的绣鞋突然出现在眼前,裙摆上沾着露水。
馒头把碗往怀里藏,被她揪着耳朵拎起来:“昨儿让你逮的雪团子又跑了,把我新栽的玉簪花啃秃两棵。”
馒头从袖袋掏出个草编蚂蚱:”拿这个赔你?”
见小师姐瞪眼,赶忙改口:“后山断崖那丛野百合要开了,我给你守着,保准开第一朵就摘来。”
小师姐噗嗤笑出声,往他兜里塞了块芝麻糖。
馒头把芝麻糖在舌尖上转了三圈才舍得咬,甜味顺着牙缝往喉咙里淌。
小师姐绣着白梅的裙角刚消失在月亮门,周管事的铜哨就吹得震天响:“西院三缸水晌午前挑满!”
他拎起桦木桶时,胳膊肘蹭到腰间的补丁——那是去年除夕偷吃供果被野猫挠破的。
井绳缠着冰碴子,指头刚摸上去就粘掉块皮。
馒头对着井水呲牙:“好家伙,连你都学会咬人了?”
他往掌心哈了两口白气,搓出点热乎劲才敢再握绳子。
木桶磕在井壁上咚咚响,倒像是给这冰天雪地敲梆子配乐。
第三桶水晃得厉害,泼出来的水珠在衣襟上冻成亮晶晶的冰片,他低头瞅着直乐:“这下可算穿上银鳞甲了。”
晌午前最后一桶水倒进缸里后,馒头蹲在灶房后墙根啃糠饼,饼渣掉进雪地里,立刻有麻雀扑棱棱落下来啄食。
他捏着嗓子学周管事训话:“吃慢些!当心噎着!”
麻雀歪头看他,突然扑腾翅膀把雪粒扇了他满脸。
馒头无奈抹了把脸,然后拿出怀里昨夜数了七八遍的铜板,准备买些纸钱去坟山。
路过宗祠时正撞见周管事抱着账本出来。
老头子的山羊胡挂着霜花,嗓门比铜哨还响:“小兔崽子又摸鱼?”
馒头缩着脖子,伸出手摊开,上面两个铜板:“给您捎包烟丝?”
周管事其实心知肚明今天馒头要做什么,他瞪着眼把铜钱拍回馒头手心,转身从门房里拎出半捆黄纸:“前儿祭祖剩下的,省得你买那些掺沙子的劣货。”
馒头没有多说什么,恭恭敬敬接过,然后上山去了。
坟头的老榆树被雪压弯了枝桠,馒头拿袖子扫开木碑上的积雪,露出“慈父慈母”四个字。
火折子晃了三下才燃,他蹲着往火堆里添纸钱,火星子噼啪炸开,倒像小时候娘在灶前爆豆子。
一片雪花落进后颈窝,冻得他缩脖子笑:“爹您又拿雪团子丢我。”
纸灰打着旋儿往天上飘,他伸手去够,结果被风吹得直哆嗦。
“娘您看,这灰飘得比上水宗养的仙鹤还轻巧。”
火苗舔着最后一张黄纸时,他摸出块巴掌大的糠饼,掰成两半搁在青石板上。
雪地里突然窜出只花尾巴松鼠,叼了饼渣就窜回树洞。
馒头拍着膝盖乐:“爹娘您看,有这小家伙在,不怕无聊了。”
说着说着馒头摸出的裂了缝的竹哨,对着坟头火苗哈第三口白气时,后槽牙突然打了个滑,竹哨“吱呀”窜出个破音。
他盯着坟头将灭未灭的纸钱火苗,突然伸手从雪地里抠出块碎冰,舌头卷着冰溜子往竹哨裂缝上抹——上个月厨房王婶教过,熬猪油漏了缝的陶罐子,拿猪油冻子一抹就成。
“爹你看,这下能吹了。”
冰溜子把裂缝糊住的瞬间,馒头对着坟包上歪斜的木头碑说话。
“上个月灶房蒸笼漏气,我拿纸糊补窟窿,结果蒸出个咧嘴笑的糖三角。”
“王婶说这是灶王爷显灵,要收我当徒弟呢。”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墓碑,“其实是我半夜偷吃忘记盖上了,让耗子啃穿了蒸布…”
他边说边把怀里捂着的油纸包掏出来,结果一个手抖,三个冻得梆硬的荞麦馒头在雪地里滚成白胖子。
馒头捡起放在碑前,然后吹响竹哨,山脚下传来黑猪的哼唧。
他猛地收住调子,慌忙把供品馒头揣回怀里,又觉得不妥,掰了半个搁在碑前:“娘您可别跟灶王爷告状,我是怕老黑闻着味儿上来——它上周刚啃了周管事的裤腰带。”
日头西斜时,馒头正蹲在坟前用树枝扒拉冻土。
他边扒地边嘀咕:“等开春在这栽棵山桃树,结果子…“
说着突然拍大腿:“对了!昨儿听巡山师兄说,筑基期的仙人能点石成金!“
他捡起个石头郑重其事地摆在墓碑顶上。
“等成了仙,我用这个给爹娘打对金烛台...”
馒头的声音越说越小。
忽然暮鼓声从山门传来,馒头慌忙跳起来扑打身上的雪花。
临走前他从怀里掏出个桂花糕塞进坟前石缝:“差点忘了这个!上个月小师姐给的,我拿井水湃了三天都没舍得吃…”
说完馒头又心虚地缩缩脖子。
“不过昨儿被耗子啃了个角…”
回程时夕阳把雪地染成糖霜色,馒头踩着自个儿的影子走,忽然瞥见路边冻僵的野鼠。
他蹲下来戳了戳那团灰毛球:“鼠兄,给你念段往生咒?。”
话没说完肚子先叫起来。
他挠挠头改口:“要不咱打个商量,你下辈子投胎当馒头,我投胎当老鼠?。”
野鼠当然没应声,倒是北风卷着雪粒子灌进他衣领,冻得他嗷嗷叫着往宗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