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间气氛压抑的偏厅出来,周锐心中依旧翻涌不已。
他没有直接去王执事府,而是先回了趟位于城南的新宅,把事情简单地向叔父周启文交代了一遍。
周启文听后,脸上先是一怔,随后眉头紧锁。
他很清楚,这等于周锐亲自上了王执事这条船。
而这种决定,一旦做下,便没有回头路。
但他也明白,周锐如今的身份和处境,已不容退让。
这世道,若想往上爬,就得有人敢赌。
沉默良久,他只是拍了拍周锐的肩膀,低声叮嘱:
“既然决定了,就千万小心,别逞强……咱周家就只剩下你我叔侄了。”
周锐点了点头,没有多话。
他没带什么行李,只拿了几件换洗衣物,又把那柄陪了他多年的旧铁尺别好,转身出了门,朝王执事府邸而去。
王执事的府邸不在铁匠营热闹的主坊,而是在后街一条安静偏僻的小巷里。
是座旧式的三进两院民宅,青砖黛瓦,门前种着几株松柏,枝叶茂密却不修边幅。
整体朴实低调,毫无张扬。
若不是门口新挂的“王府”灯笼和几名神情警惕的护坊队员守着,谁也想不到这里住着的是如今执掌铁匠营大权的王执事。
大门外,那些昨夜被人泼的污血虽已清洗过,空气中仍残留一丝难闻的血腥气。
周锐刚踏入门槛,一名早已等候的老仆便迎上来,领他入府。
进门不是影壁也不是穿堂,而是一间开阔的器械厅。
两边墙上设有兵器架,整齐挂着各种制式兵器——腰刀、铁尺、朴刀、镣铐、锁链,甚至还有几张袖中弩。
显然,这里是处理防务和与官府打交道的地方。
没有丝毫摆设的虚荣,只有实用和防范。
站在器械厅中,望着满墙兵器,周锐心中泛起些新的念头。
他回想起刚才见过的那座宅子——陈设简单,门面老旧,位置偏僻,毫无富贵张扬之气。
那不像是横沙坊胡金年那种靠铁坊起家的实权人物,也不像其他大坊主那样家财丰厚、人脉盘根错节。
这让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王执事或许并无自己的根基产业。
靠的不是钱,也不是世家背景,而是郭老柱首的信任。
也正因如此,才可能行得更正,少私心、少牵挂。才会被郭柱首选来镇场,也才能压住行会里那些暗流汹涌的老牌坊主们。
想到这里,周锐忽然明白了一点:这位王执事,虽不显山露水,却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引路的老仆将他领到后院一间安静厢房。
屋子不大,却打扫得干净利落,窗边还放着一壶刚煮好的热茶。
老仆一边收拾,一边介绍府中情况。
府里人不多。
除了王执事一家三口,剩下四个仆从:
一个掌厨的老妈子,一个打杂采买的粗使婆子,一个兼管账房与门房的老苍头,以及一位年约十五六的小丫鬟,名叫春燕,主要伺候王夫人与小姐起居。
“人少,事却杂。如今又有些风声鹤唳,老爷才思量请您来帮个忙。”
老苍头说完,语气略带敬意。
安顿妥当后,老苍头再次拱手道:
“周师傅,老爷让我代为致谢。您能不计前嫌,还愿意来护院,他老人家十分感念。
他也清楚,您白日要练武、要锻铁,事多,不会耽误您正事。
因此,只安排您每日戌时后前来暂住。
只需在上半夜巡查守护,确保府中无事,子时过后便可回房歇息。白日依旧随您安排。”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这府邸虽小,背后却有八卦门弟子坐镇。只此一条消息,便足以叫宵小们收了心,别再冒险来试。”
周锐听完,只是点头。
他知道,王执事此举虽不啻为借势,却也是一次投诚。
他愿意接纳,也愿意还这个情。
傍晚时分,周锐按约前往王府。
王执事亲自迎出,将他带入内堂。
堂中,一名衣着素净、气质温婉的中年妇人正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轻声哄着。
婴儿胖嘟嘟的,眼神有神,偶尔发出几声咿呀之语,想来便是王执事的老来子。
“夫人。”周锐不敢怠慢,拱手行礼。
王夫人轻轻颔首,还了一礼,声音柔和:
“周师傅不必客气。老爷常说,往后府中安危,全仰仗您照应,我们一家人心中都很感激。”
周锐谦逊应下。
一番寒暄后,王执事忽然环顾四周,眉头微皱:“香凝呢?不是说今日私塾早散?怎还未见她回来?”
王夫人无奈地笑了笑:“别提了。我已经叫春燕去找过两回,说她早就离开学塾了。
多半又是贪玩去了,跑哪儿野着呢。这孩子,越大越不省心。”
王执事叹了口气,旋即看向周锐,语气中多了些犹豫与请求:
“周锐,还有件事……或许有些唐突。
我那小女香凝,今年十六,就读城东‘淑女堂’。
可如今岭南局势不稳,尤其是昨日出了那档子事,老夫实在放心不下她独来自行往返。
若你白日里稍有余暇,可否顺道接送她上下学?也省得我为此分心。”
周锐略一沉吟,随即点头:
“执事放心,此事交我便是。明日开始,我负责护送。”
王执事面露感激,起身拱手致谢。
话音未落,一道清脆的少女声音从月亮门外传来,像黄莺鸣谷:“爹!娘!我回来啦!先生今天还夸我女红做得好呢!”
紧接着,一个小巧身影蹦跳着踏入堂中。
那少女约十五六岁,身材轻盈灵巧,步履带风。
眉眼清秀,面容娇俏,一头乌黑亮发垂至腰际,被编成两条俏皮麻花辫,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斜刘海下,一张白净瓜子脸显得愈发精致。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清澈如水的棕褐色大眼。
眼神灵动,透着几分天真好奇,见到周锐这个陌生人时,眼底也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周锐下意识收了几分神,暗忖:王执事家的这位千金,怕是也不简单。
少女刚进屋,就看到站在父亲身边的那个陌生男子——周锐。
她原本灿烂的笑容顿了一下,脚步也跟着停住,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和好奇。
可当她的目光与周锐对上时,脸颊竟忽地泛红,像是被什么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
她连忙移开视线,眼神闪躲,连站姿都变得有些拘谨。
王执事见状,赶紧开口介绍:
“香凝,快来见过周师傅。
这位是周锐,是爹请来的护院师傅,以后你得好好尊敬,不可无礼。”
周锐拱手一礼,语气温和:“香凝小姐有礼,在下周锐。”
香凝一听,眼神再次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
她原本就明亮的眼睛更添一丝复杂,好像一时之间,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那是种什么感觉。
“周……周师傅好。”
她低着头,小声地说完这句,便像只被惊到的小鹿,急急跑回了自己房中。
王夫人见女儿这模样,不禁失笑,转头对周锐略带歉意地说:
“周师傅别介意,小女性子有点儿怕生,平日里也不太跟外人打交道,见了生人总是这般紧张。等熟了就好了。”
香凝一口气跑回自己闺房,反手将门闩上,靠着门板站了好一会儿,才敢大口喘气。心跳还是乱的,脸烫得厉害,就连耳根都红得发烫。
她走到梳妆台前,轻轻打开暗格,取出那件黑布包着的斗篷——正是那晚她夜探义庄时所穿的连帽黑衣。
她把斗篷抱在怀里,脑子里却一直回响着刚才那一眼对视,以及……北山道上那个夜晚,他抓住她手腕那一瞬的慌乱。
那个声音和眼神,不会有错的,就是同一个人。
“竟然是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爹请来的护院?这下麻烦了……”
她紧张地咬了咬唇,又试图安慰自己。
“应该没认出来吧?那晚我裹得那么严,声音也压低了……他不可能认出来的……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