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西关花落濠江月

诗云:

红船烟雨浸芳魂,烽火长桥断玉门。

莫道香江明月冷,一枝寒艳照乾坤。

且说民国二十七年冬月廿三,恰值小雪节气。广州西关耀华坊内,青砖骑楼悬满“八和会馆”的朱漆灯笼。苏家班正在百年戏院“宝华台”上演全本《帝女花》,鎏金水牌上“苏明月”三个洒金大字映着珠江暮色,恍若三颗将坠未坠的泪珠。

酉时三刻,铜钹骤响。但见苏明月身着妃红色广绣宫装迤逦而出,金线牡丹纹在煤气灯下泛着粼粼波光。头戴点翠凤冠垂十二旒明珠,腰间玉带悬着翡翠螭龙禁步,莲步轻移间叮咚作响竟暗合【乙反】板式。唱至“飘渺间往事如梦”时,满洲窗棂外忽飘细雨,那拖腔便似蘸了水的丝线,缠绕着观众席间袅袅升起的檀香烟气。

“好一个‘泪残红烛台’!”二楼包厢里,十三行丝绸巨贾谭老爷拍案叫绝,手中把玩的鸡血石鼻烟壶溅出几点朱砂。他身侧立着的葡国领事夫人,碧眼紧盯苏明月鬓间那支羊脂玉簪——簪头雕作并蒂莲状,花蕊处隐现血丝,竟似活物般随唱腔明灭。

后台戏箱旁,苏柏年正用紫檀算盘核对着戏金。这位八和会馆最年轻的掌班,此刻却眉头深锁。前日沙面传来的密报在胸中翻涌:日军已过白云山,英国领事馆的米字旗今晨忽然降了半旗。他望向镜中正在补妆的女儿,那支祖传玉簪在鬓间轻颤,恍如风雨欲来时的白玉兰。

戌时初,宝华台外忽起骚动。十数辆黄包车冲破雨幕,车上尽是抱着描金漆盒的缫丝女工。为首老妇将浸血的布包掷在戏台前,嘶声哭喊:“日本人血洗了顺德丝厂!”布包散开,数十枚染红的蚕茧滚落台前,恰似《帝女花》里长平公主撒向烽火台的纸钱。

苏明月正唱到“银烛吐清烟”,忽见父亲疾步掀帘而入,手中算盘珠散落一地。“快走!永汉路已见膏药旗!”话音未落,珠江对岸的海珠桥轰然炸响,气浪震碎满洲窗上百年彩色玻璃。苏明月慌忙抱起妆匣,那支玉簪竟似生了根般灼痛入骨。

且说苏家班众人奔至十三行码头,但见珠江水面漂满破碎的酸枝家具与粤绣残片。大火将天幕染作胭脂色,沙面教堂的彩绘玻璃在烈焰中绽出诡异虹光。苏柏年将女儿推上最后一条疍家船,自己却被流弹击中左胸。临终前他紧攥玉簪,鲜血顺着簪头莲花纹路蜿蜒成谶:“此物乃光绪年间澳门赌王所赠......必去妈阁庙寻......”

子夜时分,难民船行至伶仃洋。咸腥海风裹着《香夭》残曲,苏明月倚着船桅垂泪。忽见东南方天际亮起数点鬼火,三架膏药旗战机自云层俯冲而下。首枚炮弹击中船尾时,她怀中玉簪骤放寒光,竟似深潭惊起白鹤,裹着她化作青烟一缕。恍惚间听得父亲临终言语与粤剧锣鼓声交织,再睁眼时,满耳皆是咿呀橹声。

“姑娘饮碗热粥定惊罢。”苍老声音自头顶传来。苏明月方觉身下竹榻轻晃,抬眼竟是艘漆绘“水上人”图腾的疍家船。递粥老妪腕间九转银镯叮当,艇仔粥里浮着龙趸鱼片、油条碎与金黄花脯,热气蒸腾间暗藏陈皮香。船头神龛供着妈祖像,供桌上杏仁饼与鸡仔饼垒成宝塔状,烛火映着“濠江镜海”四个描金字。

“此乃澳门内港。”老妪指向窗外。但见晨曦中的妈阁庙依山临海,五百年烽火将石狮煅烧得通体赤红。咸鲜海风里忽然飘来竹升面香气,原是岸边福隆新巷的茶楼正开早市。跑堂端着描金托盘穿梭席间,虾籽捞面与及第粥的热气裹着粤剧锣鼓声——永乐戏院的水牌赫然写着“新靓凤《六国大封相》”。

苏明月对镜理妆,忽见鬓间玉簪生出血色纹路,宛如红梅落雪。镜中倒映着梳妆匣里的西关小姐旧物:鎏金怀表停在戌时三刻,象牙柄檀香扇题着“耀华西街”,还有半块残留胭脂的靶镜。窗外忽然飘来《客途秋恨》南音,她伸手接住一片白玉兰,却见花瓣上凝着珠江的水汽。

正恍惚间,巷口传来清脆童谣:“月光光,照地堂......”却是疍家孩童划着盆舟叫卖咸虾酱。苏明月忽觉怀中微震,那玉簪竟与戏院传来的【士工】板式共鸣。她望向永乐戏院朱漆大门,门上铜钉恰似赌场轮盘,而命运的骰子已然掷下。

正是:

烽火照破霓裳曲,玉簪暗度镜海潮。

谁言乱世无香骨,且看寒梅映雪娇。

欲知这西关女儿如何在濠江重续红船梦,那支浸透鲜血的玉簪又藏着何等惊天秘辛,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