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BJ,阳光像熔化的铁汁倾泻而下。行道树的叶子蜷缩着,在热浪中微微颤抖。周明远站在北外的草坪上,学士服像一层厚重的壳裹着他。汗珠顺着脊椎悄悄爬行,他却站得笔直,像一株不肯低头的白杨。四周的欢笑声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把帽子抛向天空——青春就这样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
他想起数年前刚入学时,也是这样的天气。父亲送他到宿舍楼下,临走时只说了一句:“别辜负了这里的梧桐。“那时他还不明白,这些法国梧桐见证过多少人的青春与离别。
“明远!发什么呆呢?“张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个来自山西的室友,此刻正举着手机,镜头里映出他被晒得发红的脸。
周明远抬头望向天空,湛蓝得近乎透明。他想起大三那年选修的天文学课,教授说我们看到的星光,很多都是恒星几百万年前发出的。那么此刻他抛向空中的帽子,是否也会成为某个未来时刻的回忆?
“咔嚓——“
快门声响起时,依稀记得他母亲手术室里的心电监护仪,也是这样的节奏。平稳,规律,记录着生命的轨迹。
二十五岁的周明远常常在深夜惊醒,望着窗前的月光发呆。父亲送他的瑞士表在床头柜上滴答作响,像在丈量某种看不见的流逝。周氏医疗器械集团掌门人的独生子,这个身份像件不合身的西装,时刻提醒着他与这个世界的距离。他生来就像上了发条的永动轮,沿着预设的轨道转动,无悲无喜。直到2015年,因为一个声音、一首歌,他平静二十多年的心绪第一次荡起了涟漪。
他精通中美日韩四种语言,导师说他是棵好苗子,该种在合适的土壤里。这一次,他逃离了既定的人生轨迹,婉拒了外X部的offer,违逆了父母师长的期许,买了张去首尔的机票。
毕业晚宴的香槟泛着细碎的气泡,张毅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鲜活。“那可是外X部啊!“同窗的惊呼像块石头,扑通一声砸进他平静的湖面。
周明远转动着酒杯,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偷偷把父亲收藏的威士忌倒进保温杯带去学校。那种灼烧喉咙的刺激感,和此刻胸腔里的躁动如出一辙。
“你知道金泰妍吗?“他望着窗外的夜色,首尔的霓虹灯似乎已经倒映在他眼底,“她的歌声...像深夜推开急诊室的门,突然看见满室月光。“
“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修韩语吗?“他突然问道,目光落在张毅惊讶的脸上,“不是因为追星,而是想听懂那些没有翻译过来的歌词里,藏着怎样的孤独。“
张毅愣住了,他没想到平日里理性克制的室友,会说出这样感性的话。
飞机冲破云层时,周明远把额头贴在舷窗上。三万英尺的高空,他突然看清了这些年困住自己的是什么——不是父母的期望,不是外X部的offer,而是那个永远在琴房练到指尖出血,却不敢承认真正想要什么的自己。
仁川机场的冷气开得很足,周明远下意识裹紧了外套。通关时,工作人员用韩语问了他几个问题。他流利的回答让对方露出亲切的笑容,这种被认可是种奇妙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出租车驶过汉江大桥时,夕阳正将江水染成金色。司机师傅热情地介绍着沿途风景,说江南区的房价又涨了,说BTS的新歌破了纪录。周明远望着窗外闪过的广告牌,金泰妍代言的化妆品海报随处可见,她的笑容在暮色中格外明亮。
首尔的雨总下得猝不及防。他站在酒店落地窗前,看着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手里握着演唱会的VIP门票。纸质门票被汗水浸得发软,就像他二十七年的人生,第一次被自己的渴望泡得酥软。
酒店房间的床头放着一本《韩国现代诗选》,他随手翻开一页:
“孤独是条没有桥的河
我们都在对岸
互相望着“
演唱会前一天,周明远去了南山塔。缆车缓缓上升时,一对情侣正在锁爱情锁,女孩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他想起大学时的一个室友也曾爱的轰轰烈烈,每日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不过也没打破毕业季分手季的魔咒,现在应该已经在驻外使馆工作了。有些感情就像这些锁,看似坚固,其实经不起时间的锈蚀。
山顶的风很大,他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城市轮廓。手机里循环播放着一首韩语歌,歌词里唱着“我们的距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舞台上那个素未谋面的人之间,何止是物理的距离,更有一整个世界的隔阂。
下山的路上,他买了一瓶烧酒,学着韩剧里的样子对着汉江一饮而尽。喉咙火辣辣的疼,却有种莫名的痛快。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偷喝父亲的茅台,那种叛逆带来的刺激,至今记忆犹新。
演唱会现场比想象中还要拥挤。奥林匹克公园的夜风裹挟着香水味,周明远站在沸腾的人海里,像个突然闯入彩色默片的黑白角色。
周明远坐在VIP区的前排,周围都是举着应援棒的年轻女孩。她们脸上贴着爱心贴纸,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像个误入秘密花园的旁观者,既被这种热情感染,又保持着某种清醒的距离。
当灯光骤然熄灭,全场瞬间安静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着胸腔。一束追光落下,金歌手穿着白色长裙出现在舞台中央,像一朵深夜绽放的昙花。
她开口唱第一个音时,周明远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碎裂了。那声音像一双手,轻轻拨开他精心构筑的防御,直抵最柔软的部分。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声音吸引——因为在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这个声音承载了他无处安放的孤独。
唱到副歌部分时,金歌手走到舞台边缘,目光扫过前排观众。当她的视线与周明远相遇的刹那,他看见她微微怔了一下。也许是因为这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子,在一群尖叫的粉丝中显得太过安静;也许是因为他眼里那种复杂的情绪,不像单纯的崇拜,倒像是遇见了知己。随即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三秒钟的对视,短暂得像一个幻觉。那一刻,他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
他们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
走出场馆时,首尔的夜空飘起细雨。他没有撑伞,任凭雨水打湿衣衫。路边的便利店亮着温暖的灯光,他走进去买了一包纸巾,擦干眼镜上的水珠。收银台旁的杂志架上,金歌手的封面笑容依旧明媚。周明远轻轻抚过封面,心想明天就要离开首尔继续他的旅行计划了,但此刻,他允许自己再多停留一会儿,在这个被歌声浸湿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