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第三日,终南山口的冻土仍裹着铁锈色。梧桐枝桠斜刺向灰白的天穹,树皮皴裂如青铜鼎的裂痕,缝隙里结着冰晶串成的念珠。守林人老韩用铁钎凿开树根旁的冰层,暗褐的根须暴露在寒气中,虬曲如地下蛰伏的龙爪。“这树得啃透三寸冻土,影子才能钻出来。”他说话时,嘴里呵出的白雾在枝桠间凝成细小的霜花。
雨水前夜,我随采药队进山。雾霭浓得能攥出水,青石阶上苔藓泛着幽绿磷光,每一步都似踩在巨兽潮湿的脊背上。药农老赵忽然蹲下,指尖掠过岩缝里一簇紫红:“九死还魂草,得在冰碴子里泡九回,叶脉才渗得出救命朱砂。”他腰间药锄碰响的刹那,山风突然撕开雾帐,露出对面崖壁上纵横的节理——那是地壳痉挛时抓出的血痂,缝隙里蜷着新生的地衣,正用菌丝缝合亿万年前的旧伤。
惊蛰雷声碾过城市那日,梧桐芽苞迸裂声清晰可闻。老韩用艾草灰混着桐油涂抹树身,焦褐的裂痕吸饱汁液,竟泛出古铜器包浆的暗泽。“寒气是从年轮缝里往外渗的,”他摩挲着树瘤,“得等东南风把旧伤焙成陶,新叶才敢破茧。”图书馆飞檐下的冰凌开始滴水,檐角铁马撞击声里,水珠在青砖地凿出星斗状的凹痕。
春分进山时,云雾正与冷杉林搏杀。老赵背篓里装满钻岩工具,说要取山髓验年岁。金刚钻头刺入玄武岩的瞬间,石屑簌簌飘散,竟带着远古海底硫磺的气息。正午忽有罡风过谷,云海退潮般向深渊倾泻,裸露出山体青黑的骨相——断崖如巨斧劈就的切面,节理间垂挂的冰瀑折射出青铜剑的冷芒。“看见那些石英脉没?”老赵举起岩芯,沉积纹在阳光下泛着涟漪,“山把碎骨吞进肚里,千年才呕得出这水晶般的痂。”
清明雨落得绵密,梧桐叶终于抖开蜷缩的指尖。新绿从叶脉向边缘晕染,仿佛有人在宣纸上泼洒稀释的翡翠。古籍馆库房里,我翻到光绪年间《终南草木志》,泛黄的桑皮纸间夹着风干的梧桐花。管理员老孙用麂皮擦拭银边眼镜:“旧时画师采三春雨水调墨,画石能沁出山魂。”窗外细雨斜飞,新叶将雨帘剪成满地跳动的玉屑。
谷雨前夕,宿在终南主峰观测站。子夜浓雾吞没探照灯光柱,仪器屏幕上的山脉剖面图却愈发清晰——断层线如闪电冻结在岩层深处,褶皱里藏着尚未孵化的地震。忽有雷暴自东袭来,闪电劈开雾障的刹那,群峰嶙峋的轮廓如显影液中的底片骤然浮现。那些被冰川刮削的断面、被岩浆浇筑的峭壁,在电光中裸露出兵器库般的森然。“山比人耐痛,”老赵抚摸着岩芯上的火山玻璃,“熔岩浇身时咬碎牙,冷却后就成了透亮的魂。”
下山遇移栽梧桐的匠人。树根裹着原土的泥团,裂口处钻出雪白的菌丝。“挪过九次的树才通灵,”匠人往伤口糊黄泥,“旧疤结得厚了,反能存住月光的奶水。”老韩在远处煨烤树根,焦香混着土腥在雨中弥散。新叶沙沙摇响,将碎光织成悬空的蛛网,预备捕捞整个盛夏的蝉鸣。
此刻我立在梧桐影下。暮春的风掠过叶隙,光斑在地上游走如金箔熔成的溪流。树根处,去年深秋的蝉蜕仍卡在裂缝里,新羽化的蜻蜓却已停驻最高处的嫩梢。老孙抱着《山经注》走过廊下,书页间漏出一句批红:“草木荣枯非天定,乃以三春为凿,光阴为錾,自刻年轮。”
远山传来采药人的铜铃声。云雾又开始在半山纺纱,但那些峥嵘的轮廓已烙进瞳仁——正如梧桐的裂痕里永远蜷缩着与春天角力的印记。或许万物皆是未完成的雕塑,山需云雾凿刻千遍,树要倒春寒雕琢百回,而我们穷尽一生丈量,不过是为在某道山影与树痕的交界,窥见时光在万物身上留下的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