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飞鱼卫

“元丰末年,尝有眚物大如席,夜见寝殿上,而神宗崩。”

“元符末年,又数见,而哲宗崩。”

“其之所现,皆为‘眚’。”

“气之所及,腥血四洒,兵刃皆不能施。”

以上为前朝旧史《五行志》所载。

大致意思是“眚”在前朝皇宫先后里弄死了两代帝王。

属于见之及凶、遇之及死的大邪祟。

而直到今世离朝,民间依旧留存着与“眚”相关的习俗,名为“回眚”。

回眚指一个人身死之后魂灵会在固定的日子返回家中屋舍,届时会有凶煞危及死者的亲属家人,所以在这一天家里人必须外出,请民间方士做法,门前燃火,户外列灰,以躲避眚神,通常取逝者身亡之后的第四十九日或百日。

躲避回眚习俗可以往历史上游直追数千年,其名字也历经多次修改,接眚、归杀、避放、躲眚、出殃,其实说的都是同一回事。

民间有些地方认为,眚不归阴司管辖,不属轮回六道。

在活人死去,到再入轮回的这一过程中,阴曹地府属于正道,阴差鬼使是正儿八经的接引者。而眚,则是那个不怀好意的,祂会来骗,来偷袭,引领死者走向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这一认知中,回眚那一日返回家宅的其实已经不是逝者本人,因而才需要亲属家人外出躲避。

不过在那段历史中,眚还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意为灾祸、疾病或妖异。

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祂逐渐从灾眚转化为实质的“妖眚”。

也就是《五行志》中提及的那个“大如席”、“腥血四洒”的东西。

再后来,不需要逝者归乡的仪式,也无需接煞流程,眚可以自由选择行凶时间、行凶对象…

这便是,眚的演化由来。

而余尚功口中故事的前半截,其实邵弦和赤衣曾经是探讨过的。

关于那真仙正神们远离尘世的真相,邵弦曾在伐庙之后的余火幻境中窥见一二。

潮东县的蜘蛛母神,青阳县的老活佛,祂们都是在历史的某一时间节点选择了离去,遗弃了自己的道场,这才给了后世的小妖小孽鸠占鹊巢的机会。

邵弦此前所遭遇过的那些,无论是白蜘蛛、虎妖,亦或者是越水蛟蛇一家,都只能属于是次时代的小邪祟,与古时真正的大凶大邪比起来完全是不值一提的。

这回邵弦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面对超纲题目的感觉了,因为山谷里镇压着的眚,是正儿八经的上古大凶,不是什么鸠占鹊巢的冒牌货。

而对于眚,邵弦的认知并不多。

但凭对方能躲过真仙退场前的那场大清剿,就注定其实力不是现阶段的邵弦能碰瓷的。

就光是“无相劫主”这名字报上来都能知道不是个普通精英怪那么简单。

所以邵弦果断做出了决定:

“我不玩了,我要回家。”

“啥子安?”

青玄山口,一道破铜锣嗓音撞破林间寂静。

喊话的人名萧六,北镇抚司指挥使,食邑千户。

上身是妆花罗纱公服,绣有四爪飞鱼。

飞鱼类蟒,亦有二角,此为贪官污吏与江湖草莽的心中煞衣,飞鱼服。

下身着百褶马面裙,佩銮带绣春刀。

京师人明面上称他六爷,背地里则暗戳戳地管他叫“马头”,意思是他一人兼顾牛头马面二职。只因北镇抚司专理诏狱,死于萧六酷刑之下者不计其数。

“啷个意思嘛?老子在山口等了他半天,他说不来了?算球,就当是老子瞎了眼,以前咋没看出来这姓陶的是个日不聋怂的玩意儿。”

萧六一通骂骂咧咧,指名道姓地骂,连着祖宗、雀儿和勾子一起骂,手底下的人是半句不敢答应,只得半跪在地上埋着头,用乌纱帽接口水。

不过萧六骂的不是自家手下,而是万羽山的陶元节。

“这道庭的老杂碎承蒙圣上器重,背地里阳奉阴违,光吃饭不干活,看老子回头狠狠参他一本,老杂毛给爷等着!呸!”

青玄山此行,朝廷确实是不打算让道庭插手的,但陶元节不一样,万羽山在道庭五脉中属于小宗派,根基不深,与龙虎武当之流完全没法比,占验、符箓、丹鼎、功德、剑道五大学理它都沾一点,而吃百家饭的下场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跟其余派系都走不近。

尤其是百年内出了的这个陶元节,穷尽手段谄媚于皇室,对当今天子言听计从。可以说,如今万羽山能在中原站稳脚跟,全靠他在京师内外给天子办脏活。

据说天子萌生玄修的想法也是这厮蛊惑引导的,百官对他是又恨又嫉,更是为道庭所不齿。

然而别人不晓得的是,他陶元节也不是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的。

萧六这些年就深有感触。

许多事情圣上点了头,陶元节接了口谕,转过身随便扯个由头就能拍到他们北镇抚司的头上,明摆着是把他们当牛马使唤了。

葛家一事,萧六与陶元节是一起在金銮殿里接的命令。

结果飞鱼卫不远千里奔赴青玄山,陶元节却没了人影,只托人给带了一句话:

“贫道偶感身体不适,暂缓些时日,六爷先行一步。”

给萧六气的呀,牙都快咬碎了。

可他也确实拿陶元节没什么办法,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

……

“六…六爷,还有一事。”

属下跪在马前,被喷了一脑门口水,但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上报消息。

“说!”

属下:“丹州祠祭司答应派遣给我引路的人也……也没来。”

萧六:“去他姥姥的,姓陶的放我鸽子就罢了,小小祠祭司也敢!艹!不管了,尽是贪生怕死之辈,羞死仙人!进山!”

扬鞭一甩,就这么领着三十六骑飞鱼卫直插青玄深山。

一路上,萧六那张嘴就没停过,都快把万羽山连同丹州祠祭司一并嚼碎。

不过行至葛家村寨,萧六便消停了下来。

先前悲风刮过,引动了村中死尸,原本留在各家屋舍里的残尸便都走了出来。

而悲风退散之后,这些惨不忍睹的尸首就全都横在了村道中。

飞鱼卫一行进村之后见到的,便是这惨不忍睹的一幕。

饶是杀人无数、被称作马头的六爷如今看到这些,也不免两眼血红。

属下驻足探查,随后道:“六爷,都是遭酷刑而死。”

“老子晓得!”

萧六持刀踏入村寨,一身武夫劲气裹挟衣袍猎猎作响。

身为北镇抚司指挥使,他经手的诏狱案件无数,上至宫廷下至乡野明间的秘闻多少都知道一些。

葛家虽是民间隐世的玄门家族,却不是如今外界那些倒卖符箓的玄门世家可以比拟的。

据传当年,葛氏举族进驻暮云谷封山不出的时候,先皇还曾在京师观象台遥拜西北方。

葛家封山的义举,朝廷当年并非没有施加压力暗中推动。

但无论如何人家到底是进了山,且近百年都未曾外出。

且萧六还知晓,暮云山谷内镇着一尊大邪祟,丹凉二州百年海晏河清,六成功劳归西北边军,四成得归他葛氏。

换而言之,葛家也算得上满门忠烈。

如今全族上下遭此毒手,萧六见到那些年幼稚嫩的残肢断臂,只觉手中绣春刀急不可耐地想要剁点什么。

很急……

可行至村寨深处却并未发现蜕生神教之人行踪,只看到地上横着一具被打烂了胸膛的残躯,胸腹中还有一浑身挂满蛊虫的瘦子尸体。

萧六这些年也没少跟蜕生神教打交道,死在他手里的扒皮鬼不计其数,一眼便能分辨得出地上这具尸体是缝皮接骨的北乾武夫。

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蜕生神教之人会横死在此。

他仔细检查了那残躯,期间以刀鞘轻抵尸首,竟传出呛啷呛啷的闷响,想来这武夫体魄至少达到了磐血境界。

可再看那残躯上的狰狞豁口…

萧六伸出拳头比划了一下,顿时大感惊异。

“是拿拳头给生生捶死的。”

一旁属下瞪大了眼睛打量着周遭这一地泥浆般的碎肉:

“不能吧六爷,拳头哪可能把磐血体魄凿成这样…”

再多捶上两下,这些碎肉都快赶上他老家手打肉丸的火候了。

磐血体魄何时这般孱弱了?

“这是有武夫抢先进山来了……管他娘的,捶得好!”

萧六的破锣声骤然拔高音量,转过身,指着地上的半扇残躯对身后的一众飞鱼卫朗声道:

“往后就以此为标准,再撞上北乾的鹰犬,都得捶成这般模样。”

众人喝声应道:“是!”

侍从属下则低声问道:

“六爷,会不会是道庭其他山门的人插足了?若是遇上了,是不是也一并拿下?”

“不是道庭,此人乃是武夫,不过这般体魄,倒也有几分像是佛门的秃驴。”

萧六指节轻敲刀鞘,思量片刻。

“无妨,继续上路,那人必是往暮云谷方向去了,本官要追上去瞅瞅究竟是哪方的豪侠!就算他真是道庭中人,本官也要先请他喝一杯再理论其他。”

……

“阿嚏!”

山间。

邵弦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但并未多想。

这会儿他本该领着两只鬼在离开青玄山的路上才对,奈何其中一只鬼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是余尚功。

老东西先前给邵弦赤衣讲述两家往事,好端端地给自己讲上头了,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愧对葛家”、“无颜面见祖宗”之类的烂俗话。

还说暮云谷中的镇压封印已经松动,若不及时遏止恐殃及周边二州百姓。

又说如今葛家血脉凋零,剩下的债得由他来偿还。

一个劲儿地打发邵弦走,让他带着孙女儿余灵鱼逃。

反正就是屁股往地上一坐,不走了。

“神经病。”

邵弦没跟他废话,冲赤衣打了个眼色。

后者袖中直接哗啦一声抽出电弧,反手就给余尚功捆了起来,准备给他强行拖回去。

“哎哟真不能走啊!妖眚一旦破关而出,遭殃的就不单单只是这片山野,丹凉二州都得生灵涂炭!”

余尚功被电得七窍生烟,却死命挣扎着非要留下不可。

邵弦也不晓得这老东西怎么突然就犯浑了,明明先前被白无常追杀的时候都没有放弃,这会儿倒是不想走了。

“真是有毛病,让你讲个故事你怎么还把自己给说服了。”

他反正是没有被余尚功这些话吓唬到。

更不可能脑袋一热就冲进去为苍生搏命。

猫捉老鼠狗看门,仙人留下的烂摊子,怎么着也得让半仙去收拾。

这种通天大邪祟就轮不到他一个习武不到俩月的小虾米来对付。

余尚功还接着絮絮叨叨,邵弦索性让赤衣用电弧铁索给他嘴巴捆起来,连带着整个魂儿捆成粽子,丢地上拖着走。

“好不容易从阴帅手下躲过一劫,要是还接着往里闯那真是脑袋有洞了。”

不过,往回行进约莫一刻钟。

邵弦忽然察觉到林间有些许异响,驻足查看。

掀开面前的一片灌木,发现是一张悬浮在半空的淡黄色符箓。

邵弦提起警惕。

却见那符箓自行焚烧了起来。

伴随符灰飘散,秦子彤的清冽声音从半空徐徐传来:

“喂喂喂,你跑哪去了?我找不着你,师姐说洞玄道院的人还藏有后手,你千万要小心,遇上她们不可硬拼,来东南处寻我。”

符箓燃尽,秦子彤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邵弦疑惑地看向赤衣。

赤衣:“小丫头刚学的传音符吧,龙虎山本就是符箓派。”

邵弦却缓缓摇头,随即从裤裆里掏出青玄山脉地图翻了翻:

“她去东南角作甚?东南角什么都没有。”

赤衣:“谁知道呢。”

邵弦沉吟片刻,道:

“不对,以她的性子肯定是直奔着暮云谷除魔卫道去了,不会跑去那种犄角旮旯躲起来的。”

话音刚落,山脉之间骤然霞光万丈,恐怖灵压犹如海啸般自上空倾倒而下,直压邵弦众人。

随即,有一年迈老妪嗓音在山中响起:

“是你坑害我宗弟子,伤了我的好师侄儿?”

声音如青石摩擦,粗粝低沉,一字一句皆如咒文,撼人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