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野狗

邵弦还未回过神来,秦子彤已如箭矢般激射至五丈开外。

她绣银靴轻点玉带河畔的铁索,于河面上凌空拧身,竟是真真正正做到了踏浪无痕。

最终是抢在那疾驰的马车抵达之前,将跌倒的婢女从官道中央摘开了去。

“好俊的身法”

眼看着墨甲素袍的秦女侠已经去到玉带河对岸,邵弦对秦叔问:

“你家小姐现在是哪一境的武夫?”

结果一转头发现,人没了。

他老人家原先坐的位置前,桌面上只留两个空碗。

再一转头,发现秦叔身影也出现在河对岸。

“欸不是?”

邵弦立马就意识到问题所在,当下气急败坏地叫出了声:

“哇堂堂龙虎山掌门弟子居然还好意思吃白食的!”

……

再望向那对岸禹王府邸门楼前。

秦子彤这会儿正朝着这边抱拳拱手,嘴巴一张一合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邵弦不会读唇语,但大概也能猜到是“除魔卫道义不容辞”之类的词儿,冲着对方竖了个中指,然后悻悻地把面钱给付了。

然后就一头钻回了槐树巷。

另一头,禹王府邸内迎出来一名老管事打扮的中年男人,神色焦急。

主仆二人很快就与对方攀谈了起来。

不难看出,龙虎山掌门弟子的名号即便是放在玉带河北岸也照样吃得开,难怪先前李丰杨寿春等人尽显谄媚巴结,那毕竟是连王府的人都得笑脸相迎的存在。

秦子彤确实很懂义不容辞,说她是救苦救难女菩萨都不为过。

不过,禹王府闹鬼?

邵弦是有看到那婢女浑身染血失魂落魄的模样的。、

“这大白天的怎么会闹鬼。”

这事儿邵弦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掺和的。

他隐隐有种感觉,那就是所谓的“闹鬼”跟自己先前撇过去的瓷片可能有关系…

是很有可能。

所以还是离远一点的好。

独自回到槐树巷。

邵弦手里头还握着一只白面大馒头。

早些时候李丰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了,卧虎寺的赏银很快就会拨下来,邵弦在这槐树巷的两条龙上都没什么开销,自然在填饱肚子方面也就更加舍得下本。

尤其在与那秦家主仆俩交谈过后,了解了武夫下三境的大体情况,接下来该怎么做心里已经有底。

穷文富武,三分练七分吃,这些个道理是前世的邵弦也晓得的。

即便是先天磐血者逆推下三境事半功倍,那也是得练的,要练就得吃饱。

这会儿刚过中午没多久,邵弦准备等一会儿把赏银领了,就再上西市去吃一顿,这回怎么的也得找个能听说书的地儿坐坐。

至于炼体嘛。

这个倒也不难规划。

初步设置的训练内容如下。

每天一百俯卧撑、一百仰卧起坐、一百深蹲以及十公里跑。

相信这么高强度的训练下,自己很快就可以手撕野神了。

毕竟是,万中无一的先天磐血奇才嘛。

但话说回来,邵弦也忒不喜欢这细胳膊细腿的身子了,脸确实是好看,可好看的脸加上细细的胳膊肘子,这要往梦回坊楼上一坐,他到底是客人呢还是面首啊?

也得亏是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头奔波吃土,少了几分娇嫩多了几分刚毅,但与符合邵弦内心审美的形象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这般想着,邵弦直接原地做了十个俯卧撑……

诶?

做完之后发现好像并不是很累的样子。

于是又再加了十个试试。

还是不累。

那再来。

如此反复多次……

最后邵弦发现,一百个俯卧撑对于前身邵公子而言或许真能算得上是魔鬼训练,但对于如今已是先天磐血的自己来说,恐怕很难起到训练效果噢。

“诶?你不是跟那龙虎山的女侠走了么?趴这儿做啥呢?”

洪九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邵弦很自然地站起身,拍拍衣裳上的沙尘,从怀里取出没吃完的半只白面馒头继续吃了起来,边吃边道:

“掉地上了。”

洪九从怀里掏出一只麻麻赖赖的钱袋子丢给邵弦。

邵弦伸手接住,掂量了一下,眼珠子瞬间瞪得浑圆:

“嚯,这么大手笔?”

这袋子至少有个十五两重。

他连忙把馒头塞嘴里叼着,解开钱袋绳扣往里面看了看,生怕李丰杨寿春那帮狗官拿铜板糊弄自己。

见着袋子里头装的是白花花的银子,邵弦这才咧嘴笑起来。

“整整十八两银子。”洪九拍拍邵弦肩膀,对着他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

这放在物价比天高的丹州城或许真买不着什么好东西,但你若只图填饱肚子的话,那绝对是足够狠狠地造上一段时间了的。

须知丹州下属各县衙门里的三班衙差一年到头的俸禄也就五六两白银。

“他奶奶的,这帮杂碎平日偷吃油水都快吃吐了吧。”

邵弦不由得感慨。

要知道上回潮东县白家娘娘庙伐破之后赏的可只有二两。

二两诶!

剩下的赏银去了哪里?!

要这么算的话,搞不好那闲云楼就是李丰他们家投钱建设的嘞。

原本以为祠祭司给底层伐庙匠分发赏银已经算得上是大手笔,现在看来,自己以前格局还是太小了。

“哎这话可不兴说。”

洪九怕这小子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揽着邵弦肩膀迅速把他从祠祭司大门前带走。

“走走走,带你去梦回坊搓一顿,今天托你的福,李大人金口一开,咱们所有人兜里裆里全都鼓鼓囊囊的……”

眼看着洪九领着自己要往梦回坊带,邵弦连忙拉住他:

“可别,梦回坊有什么好搓的,我这身板进了那里边不得被榨秃噜皮?你要是赏银多的没地方花,带我去来福居搓一顿得了。”

“来福居?”

“对啊,就是那座二楼雅座有说书可以听的酒馆子。”

“嗯……”洪九一听邵弦想去正经食馆吃饭,顿时兴致缺缺,但旋即也恍然:“也对,你以前在两淮耍的都是花魁,这小作坊的丫头自然是看不上,诶被你这么一说确实也饿了,走,那就上来福居搓一顿,我请客!”

“好好好。”

邵弦把钱袋子塞进怀中。

他知晓洪九与其他伐庙匠一样,平日里都是小头管着大头的,但往后祠祭司丢到他们头上的淫祠只会越来越凶,任凭洪九这么屠戮子孙掏空身体,保不齐哪天伐庙的时候小命就得交代在那儿。

人不空和尚也说了,他得静养一段时日,若是洪九能成为入境武夫,往后伐庙也能帮得上忙。

所以像梦回坊这种地方,以后能拦着就一定拦着不让他去。

二人行走在槐树巷的青石路道上。

洪九并不知道邵弦已经决定剥夺他为数不多的快乐了。

这会儿他还有些纳闷:

“那龙虎山的高人没有带你去吃点好的吗?”

“有那好事,我还用得着吃这个?”邵弦举了举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口馒头咬牙切齿道:“几碗素汤面条还是我自己掏的钱嘞。”

“那也忒抠门了。”

“就是就是。”

……

来福居。

这也算老地方了。

只是平日里邵弦都是坐在楼下巷子里吃街边小摊,蹭一蹭楼上说书人的评书,还从来没迈进过食馆门槛,更没上来过二楼。

“史书云,合短兵,诛全甲!”

“哒!”

一上来二楼,邵弦就瞅见那背靠露台的位置摆着张素木桌案,一老登一扇一抚尺。

说书人抚尺猛敲桌案,震得桌板上茶水轻颤。

口中讲的依旧还是顾子钧三千铁骑破敌五万的那段。

邵弦都快怀疑这说书老登是不是只会这段。

但饶是已经讲过了千百回,食客也听了千百回,可每每讲到大破漠北王庭的这场大战时,楼上的食客们都会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筷子,只为等那“诛全甲”仨字喊完后的清脆一尺。

“好!”

尺落桌案,食客纷纷拍手叫好。

兜里有俩钱的,还会喊来堂倌,自掏腰包给说书人换一盏好茶,然后继续吃饭。

一切仿佛都已约定成俗。

这段评书之所以能在来福居翻来覆去讲千百回,除了说书人嘴上功夫到家,每每都能把听客说得群情激昂之外,最主要原因还是丹州本地曾吃过漠北王庭的苦头。

大离八百年并非一直都如今日这般海晏河清。

王庭势头最猛的那些年里,铁蹄也曾踩上过丹州城头,屠戮百姓万千,饶是往事已过百余年,但流淌在血里的深仇是淡不去的。

离朝国力最弱那段岁月里,戍北边线就横在这丹州城外不足百里,如今西北的辽阔疆域,也是以顾家为首的将门历尽数代,生生给啃回来的。

当今禹王之所以定王府于丹州,其目的也是向他那位皇兄表忠心,意在远离金陵,甘愿为天子守国门。

这些也都只是邵公子记忆中残存的东西。

邵弦来此也并非是来听评书的,他的真正目的是那葱烧海参四喜丸子油爆双脆…

以及那黍米酿制的兰陵烧。

这些东西端上桌来,便是洪九,也暂时把那梦回坊里的香饽饽给抛之脑后了。

一杯美酒落肚,滚烫热意仿佛把前些日子从青阳县带回来的湿气都给驱散了不少。

洪九一边吧唧着嘴一边道:“要我说,你也确实该多吃点,不然哪天人没了,去到地府,你太爷见着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寒酸模样,非得诈尸起来找我算账。”

“放心,我太爷是砍了脑袋的,起不了尸。”邵弦嘬了一口兰陵烧,嘿嘿笑道。

“无头起尸,那不更唬人?”

“也对哦,哈哈哈……”

武夫大抵都是很能吃的。

洪九虽说为入境,但这些年一直都在炼体,但是练的赶不上他泄的,所以越练越虚,可好歹也算是走的武夫一道,别的不说饭量是一直在线,吃个夜宵都能炫四大碗面条。

至于邵弦嘛。

按照秦家主仆俩的说法,他这会儿算是正儿八经的半个磐血境武夫,能不能打不知道,反正饭量肯定是不会少的,先前在楼下吃那那晚清汤寡水的面条纯属打牙祭。

于是这一顿吃吃喝喝,不停地续菜续酒,直接从下午干到了傍晚。

俩人吃得大汗淋漓,挪到露台边上想吹吹凉风,这才发觉西市玉带河畔已经燃起灯火。

“呃~~~~~”

洪九拉着长长的尾音打了一个酒嗝,脸上挂有三分醉意。

他双手架在腰带上,原本那经典倒三角的虎背蜂腰,愣是给他吃成了虎背熊腰。

而邵弦这会儿反倒是在洪九身上看到了一丝丝微乎其微的武夫劲气。

看来三分练七分吃的说法确实不假。

邵弦这边还提着一只小碟,收拾着最后几口肉渣,心里暗暗琢磨着习武炼体的事情该如何落实。

洪九那头则是望着丹州西市的斑驳夜景开始感慨往事了。

“当年你太爷把我捡回来的时候啊,还以为我是条快饿死的野狗,养大了才发现是个人,说看家护院还得是狗好用,就又一脚把我给踹出了家门…

嘿嘿,我老洪虽是个粗人,但也晓得他老人家是在给子孙谋退路。

若非他把我踹出来,估摸着我早已经冻死在边疆,亦或者被那漠北的蛮子剁了脑袋…

吃断头饭的时候,老太爷说他不要这一饭之恩,死活都不肯吃,只求我保你一命,哼,他到底还是看轻我洪九了,我虽是野狗的命,可那野狗也晓得念旧情的啊……”

“野狗哪里吃得着这九转大肠。”

邵弦把碟子里最后一块肉扒拉进嘴,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俩人都在露台上哈哈大笑。

可笑着笑着,忽然发现斜对面远方的屋舍之间隐隐有红光浮动。

洪九拍了拍脑门:

“莫不是我喝糊涂了,还是我们一顿饭吃到了第二天?”

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朝霞。

而邵弦光顾着吃肉,酒是没喝多少的,此时脑袋还清醒着。

“那块是北面吧?这是起火了啊。”

“北面?北边是王府啊,呃,王府起火了?”

洪九醒悟过来,在露台栏杆上探出上半身望向王府方向。

“还真是王府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