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揍白不揍

牛塘大队是个南方山村。周边山连山、树挨树。就连风吹进这样的景色里,似乎都要迷路。

农田、羊肠道、土坯屋、刷有标语的旧墙……

一切都像是天然生长于此,与山林一体,显得格外宁静。

但此刻,宁静却被打破了。

弯弯曲曲的小道上,一个男人身影在发足狂奔,玩命一样,嘴里的嚎叫声更是带了哭腔:

“救命啊,来人快救救我啊!”

一边喘着粗气逃命,一边时不时转头,瞥一眼正向他紧紧逼近的两道身影。

跑着跑着,有个人迎面而来,伸手捞了他一把,扯住他直撇嘴:

“长出息了啊邱明卫,就两只土鹅,把你一路给追得尿裤裆了?!”

邱明卫抬头一看是大队书记老范,惊魂稍定,喘着粗气辩解道:

“宽伯啊,不是鹅……的事。是孙来鹏那个瘸货,太吓人了,想踹死我!刚要不是我跑得快,脑壳都要被他踢爆了……”

“啥?!”

老范怀疑自己听错了,眉头皱紧,顺手驱赶了一下那两只梗着脖子声色俱厉的大鹅:

“青天白日的,你跟我在这扯西游记?孙来鹏他骨折了走路都费劲。要不我现在把你的腿弄折,然后你去踢人脑袋,踢给我看!”

邱明卫明显噎了一下,而后更憋屈了,索性把脸扬起来给范继宽看:

“宽伯你瞅,我这一脸的土!我好声好气找他说事,他突然拐杖一扔,跳起来老高,往我脑壳啪啪,就是腾空两脚。我都痛蒙了,还没叫出声,他一扭腰,反腿又是一脚,抽我脸上!”

老范凑近倒是瞅真切了,邱明卫脸上灰扑扑的,嘴角还带血丝。可这同时也让老范的神色更加不可思议了:

“我咋越听越迷糊了!他瘸着腿,玩连环飞踢?电影片也没这么编的啊!走,我也正有事要找他,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沿着刚刚奔逃时的来路,两人向着山脚的一处土坯房走去。

……

四间相连的农房,土坯墙、灰瓦片。屋外有两棵松、几丛橘树。

木门开着,孙来鹏倒是懒散,就坐在门槛外的石头墩子上,手里头还抱着拐杖。

乡间的自然风吹得很是凉爽,风中传来“救命”的嚎叫声,尤其令人心情舒坦。

穿越来到这座小山村个把月,经历了最初的错愕、悲催、迷茫,现在心态只剩下“既来之、则安之”。

比起穿越前每天加班熬夜、绞尽脑汁编写各种狗血短剧,眼下的处境吧,其实也没那么糟嘛……

只是回想一下最近一个多月这小山村里发生的桩桩件件,还是怪替原主心疼的。

原主孙来鹏是身后这土坯屋里土生土长的村民,父亲是村里赤脚医生(注:他们这儿已于1981年由赤脚医生转称为“乡村卫生员”,但村民们仍习惯称他“赤脚医生”),生了有好几个女娃,但男娃却只生了孙来鹏这么一个。

在村里同辈中,孙来鹏读书算多的,但也就止步于高中肄业。因为偏科太严重,考大学他明显不是那块料。

回村帮着家里种了几年田,正好村办的小学缺个老师,让他临时代课。每月才十九块的代课费,可放在眼下的1982年,对于农村人来说倒也不能说是一笔小钱。

好事连着来。也就是这一年,他喜欢了很久的本村姑娘邱明珠,答应下来,正式跟他订了婚。

代了半年课,就到了暑假,没想到暑假第一天就发生了一桩事。

这天夜里,孙来鹏一家已经早早躺下了。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擂得急。

打开门才知道,邱明珠的父亲得了急病,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拉不出来尿。好不容易尿几滴,还带红色。

夜里也去不了太远的医院,自然就派了家里人,来找本村医生。

别看孙来鹏他爹只是个赤脚医生,却正好对于尿结石这病颇有些心得,前后也治过几个村民的尿结石急性发作。

一听这症状,孙国栋连忙翻柜子,找出平时备着的金钱草、车前子、海金沙、干藕节。

注射用的阿托品,是这年代赤脚医生药箱中的必备药,也正好对症。

带上药,拎起药箱就往邱家赶。

那时的孙来鹏对邱明珠一家是真够巴心巴肺,见是自己未来老丈人患急病,当即也就急着陪父亲一同前往。

到了邱家一番折腾,又是打阿托品,又是煎药。痛很快就止住了,但孙家父子俩仍不放心,一直守到邱父能够开始排尿,尿血的情况也已明显缓解。

离开邱家往回赶时,已是下半夜。孙家父子俩都困得很,手电筒那点光也只够勉强照照路。

经过一处山坡时,一个不留意,孙国栋脚下踩空,人就要跌下陡坡。

孙来鹏反应倒是快,伸手就上前拉父亲。扯是扯住了,他自己却重心不稳,落下了陡坡。

这一摔,伤得可不轻,天亮后直接进了卫生院。再后又去过县里的医院,结论都一样:

孙来鹏后半生要拄着拐杖过日子了。

回村躺了又有好几天,邱明珠家里人总算上门来了,手里还提来不少东西。

一开始以为是上门看望。毕竟是为了邱父,孙来鹏才摔瘸的。

可瞅着又不大对,一件一件全都是处对象期间,孙家送往邱家的那些东西。

人家也没藏着掖着,话都不带拐弯:

邱明珠自身条件又不差,让她嫁个残疾人,不可能。

邱父是被大扫帚抽出去的。激烈争吵中,却没人注意卧在床头的孙来鹏。

腿瘸了,喜欢的人也飞了。急火攻心之下,孙来鹏直接在床上晕了过去。

再醒来,脑海里的意识已经换了频道,切换成了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牛马。

穿越而来的孙来鹏,当时心里头就奔过十万头草泥马。穿成终身残疾,这还不如上辈子当社畜呢!

郁闷也郁闷完了,很现实的问题来了。怎么活?爹娘又不可能养自己一辈子!

一切跟体力沾边的活计是不用想了。

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最可行的前景,怕就只余下像铁生同志那样,身残志坚,靠一支笔谋生糊口了。毕竟上辈子的职业多少也算跟文艺沾边。

他这人还是挺务实的,说干就干。

大概在穿越来后的第三天,他就找来纸笔,准备写点东西,试试水。

至于题材?自己这倒霉催的瘸腿人生,不就是现成的灵感来源?艺术加工一下,再加上自己熟知的前世那些煽情细节,肯定能拿出好小说……

前后三天半,一篇两千多字的小说磨出来了。

悲剧是有些悲剧,但毕竟有感而发,怪情真意切的。写完结尾放下笔,孙来鹏自己是挺满意的。

偏就在此时,耳朵里突然响起一个说话声。

“你把结尾改一下!”

“谁?!”

孙来鹏一时骇然四顾,排除了所有怀疑后,他意识到一种可能。

果然,那声音再次从脑海内部响起:

“只要你把结尾稍加改动,把故事主角的瘸腿写成治好了。那么……”

“你自己的瘸腿就会真的如同小说中所写的那样,自动好转起来,直至痊愈,恢复如常。”

“把现实写进小说,用小说改变现实。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管不管用?”

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又简单说了些规则,随后便再无动静,任凭孙来鹏怎么追问就是不再开腔。

望着窗外,孙来鹏愣神了好一会,随后果断选择了——

改文。

不就是把结尾改光明么?

前世,著名作家于华言犹在耳:

“只要你给我发表,我能给你从头到尾每个字都改光明……”

仅仅几十分钟,结尾改好了。

第二天,父亲反正要去镇里,他把已经糊好的信封递给父亲帮着寄出。

至于投什么刊物,他没半点好高骛远,果断选择了本地的日报。

比起文学大刊,本地日报的副刊门槛就低多了,以这篇小说的精彩质量,发表机会相对较大。

至于小说发表后,是否真的能够给自己带来神奇的好转,他也只能拭目以待了。

想不到的是,日报到底是日报,录用他稿件的速度似乎还挺快。

寄出一周后,左腿就明显出现开始逐步好转的迹象。

不是霎那之间就猛然痊愈的那种,而是一天比一天好那么一点。

“病去如抽丝”,过程倒是挺自然的。

又过了半个多月,有邮递员来村里,其中有他的信。

稿费虽然暂时没到,但却寄来了《岳山日报》的副刊样报。

也不知道为啥,从发表,到寄来样报,中间隔了半个多月。可能报社的人也忙吧。

到这时,他的腿差不多都已经好彻底了。

为了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奇迹般地痊愈了,最近这两天,他会关起门来,试着蹦、跳。

今天上午,趁着家里人都出去了,他更是进一步做了新的尝试。

上一世他曾经习练过跆拳道。于是此时,他就在房间里尝试那些动作,由易到难。直到连做了几个腾空回旋踢的动作……

算是真正确认下来,自己的腿完全没任何问题了,比一般人都强健!

就在这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响起。

因为还没想好,怎么向别人解释自己腿伤这么快就彻底痊愈的事,所以孙来鹏仍旧拿起拐杖,一瘸一瘸打开了门。

一个人探头探脑往屋里瞧。竟然是邱明珠的弟弟,邱明卫。

孙来鹏实在搞不明白这小子来干什么。

据他所知,就在他卧床的日子里,邱明珠已经成功谈了个新的对象,男方还是真正吃国家粮的那种。整个过程,简直无缝衔接、丝滑之极。

见没其他人,邱明卫自动就溜进堂屋来。腆着脸,先是代她姐道了两句歉,然后信誓旦旦地拍胸脯,说自己一定能劝姐姐回心转意。

听到后面,孙来鹏都要气笑了。

他姐是长得勉强有几分美,这小子是想得美。

这小子提出来的想法是,孙来鹏瘸都瘸了,继续当代课老师不太好。反正他邱明卫好歹也算念过一年高中,只要孙来鹏肯主动卸担子,代课老师肯定就会由他邱明卫来担任。

孙来鹏不知道如果原主还在,面对今日这番场景,会是怎样的心情和反应?

反正此时此刻的他,声嘶力竭、谴责、痛斥、怒骂……

一样都没有。

如果这些管用的话,世界和平早都实现了。这是他上一世老早就看清的道理。

“你都说完了?”孙来鹏站在堂屋里静静地听完,侧头想了想,“也不是没道理,有个条件。”

“啥条件?”

邱明卫又更靠近了几分。

“我不稀罕你姐!”孙来鹏凑近对方耳朵道,“我撬尼妈!”

说到后半句的同时,他的膝盖突然往上,狠狠顶在了对方肚子。

邱明卫对瞬间发生的状况不仅毫无预测,而且简直无法理解,下一秒便被顶得本能地弯下了腰。

孙来鹏的膝盖就势一抬,这次顶在了对方勾下来的下巴上,弯下去的邱明卫顿时又被顶得站直了起来,表情痛苦,但更发愣,似乎大脑还没法消化眼前的一切。

孙来鹏可没歇着。把碍事的拐杖往地一扔,一个腾空,连环两脚,踢在邱明卫的额头、面门。

落地时,一个回旋,又是一脚,抽在对方脸上。

几个动作也就发生在几秒之间,一气呵成。

主要是堂屋里也没几样家具,显得空阔,动手挺方便。

邱明卫摸到了嘴角的血丝,表情由愣神到困惑,由困惑到恐惧。

刚要开口大骂,孙来鹏抬了抬腿又要上前来。

邱明卫胆都寒了,啥也不想了,转身就要夺门而逃,保住小命第一。

偏偏,孙来鹏家里养了两只大白鹅。

傻鹅跟进堂屋来,一开始兴奋地围在一旁看好戏,这时似乎也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觉得自己有必要与主人同仇敌忾。

于是,丰美的屁股一摆一摆,速度还不慢,一路紧咬邱明卫,穷追猛打而去。

光是那尖利的叫声,就一路把邱明卫诛杀了无数次……

而这头,孙来鹏已经捡起地上的拐杖,恢复了一瘸一瘸的样子,顺势在门边的石墩上坐了下来。

想了想,又特地倒了碗汤药,放在一边,让它凉着。

以邱明卫又怂又贪心的尿性,肯定会去村里找老范告状。

自己索性坐在这等着就好。

……

抱着拐杖吹了好一会儿的风。知了鸣叫声似乎矮了下去,其实是被大白鹅的叫声盖下了。

两只大白鹅从树木掩映的小路那头一扭一扭出现了。一路小跑到孙来鹏跟前,扯起脖子尖叫着报信,要告诉他,有人马上要来了。

其实不用报信,大队书记老范与邱明卫已经沿着小路走过来了。

不等老范开口,邱明卫抹了把嘴边的血迹,指向堂屋里的一处位置,向老范展示当时就在那个地方如何挨的揍。

老范听完一抬头,正对上孙来鹏那张目瞪口呆的脸。

“你怎么说?”

老范的目光移到他手中拐杖,又瞟了瞟旁边放着的药汤。

“不是宽伯,”孙来鹏震惊地张了张嘴,“这人怎么瞎话张口就来啊!”

“不瞒宽伯,我这腿伤这段时间是开始有些好转了,拄着拐杖往学校走个来回应该问题不大,我估计以后丢掉拐杖也不是没希望!可他说什么……拿脚顶他,还飞跳起来踢人,这,我都不知该说啥好了!”

他转向邱明卫,“啧啧”直摇头:

“还以为你要怎样耍赖。你真心想栽赃我,直接诬陷我拿拐杖砸你脸、用拳头打你,不都成吗?你这不是在诬赖我,是没把宽伯放眼里啊!宽伯啥样人没见过,就这些屁话哄三岁小孩还差不多,好意思拿来糊弄宽伯?!”

邱明卫的表情顿时很牙痛:“……”

范继宽阻止了想要抢白的邱明卫,问孙来鹏:

“那你说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宽伯,”孙来鹏马上接话,“邱明卫一见到我就开门见山,要我干脆别干代课了,让给他来干。”

“这我知道,邱明卫来找过村里。是我跟他说,除非孙来鹏自己觉得不适合继续代课了,那等过完暑假就可以改由他来代。没承想,没过两天,他就直接来找你了!”老范回道。

“原来这样。可我这腿的事,我爸一直没放弃,找了很多药在熬给我吃,这段时间已经慢慢开始好转了,那我肯定不能把代课这事给撂挑子呀!”

“我就没答应。可邱明卫这小子可恶啊!见我一个人在家,拄着拐杖又不方便,胆就变肥了,扑上来要打人。我逃也逃不快,就拿拐杖去挡。”

“他扑得急,脚勾在拐杖上,扑通摔地上,脸还磕着了地上小石子,搞得我都吓一大跳!”

手指向的地面,还真散落着一些石子,反正农村堂屋出现这种石子,一点不奇怪。孙来鹏又继续回忆:

“我家两只大鹅看他要伤我,都知道围上来,追着他屁股啄!这怎么一跑开,转头就倒打一耙了还!”

这儿说着,旁边两只白鹅脖子一伸一缩,鹅鹅鹅地叫着,犹如在点头作证一般。

“你……胡说八道,没一个字是真的!”邱明卫要炸了,气得直跳。

“你怕是摔晕了脑壳,最好去大医院检查下脑袋!免得下回诬赖人都不知道编得像一点!”

孙来鹏一脸无语地回敬。

说话间,大队民兵队长兼治保主任刘元祜也闻讯而来了。

大队书记老范把事情简单讲了几句给他听,问他:“你咋个看这个事?”

刘元祜一脸认真地想了想,没吱声,却出人意料地猛一下蹦起老高,把孙来鹏都吓了一跳。

蹦到半空,刘元祜对着空气,就是一阵蹬,却愣是没玩出个连环踢来。

落地时,就有些踉跄,这让他很是窝火,直接对邱明卫“艹”了一嘴,然后转脸向老范道:

“支书,什么狗屁连环飞踢,说得轻巧。论干架,我在村里排得上号了吧?连我都弄不来,这玩意哪是孙来鹏能耍得出来的?别说他瘸,他就不瘸,也不可能飞踢呀!照我看,邱明卫这小子怕是癔症了!”

听得支书老范直点头,深为赞同,望向孙来鹏道:

“我今天本身也是过来,想看看你腿伤现在咋样了。既然能拄着拐去学校了,那等半个月后小学开学了,要代课的班还是你来代吧!”

孙来鹏称谢时,老范已经转头,双眼一瞪凌乱中的邱明卫:

“别说孙来鹏能下地走动了,就算他动不了,村里哪怕去外边请人,也不会考虑你这种混账!什么玩意,信口开河,满嘴胡话,是想把村里娃都教成二流子,还是都教成神经病?!”

直到范继宽、刘元祜二人背着手,气呼呼走远了,邱明卫终于认识到,自己这一脸伤注定只能是在地上摔伤的了。

“小瞧了,真有你的……”

他抖着手指头点了几下,又生怕继续呆下去再挨揍,边说边退,终究是跑没影了。

人都跑了,大门外便只剩下山。

黛绿的山,上方是浮动的云。云就像是山丘吐出的泡泡。

孙来鹏想着一些事情,半晌后听到响动,瞥见有道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走了过来。

是母亲从菜地回来了。一眼望见儿子,肖喜瑛脚步快了几分。

“小鹏啊,你肯定不知道,事情原来是那么回事!真是啥怪事都有,开眼了!”

母亲还没放下锄头,却先冲他来了一连串的感慨。

听得孙来鹏都好奇了,自己娘老子这是在菜地听到啥稀奇事了,激动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