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轮椅上的郁金香

就是这样的一个十年,失去了挚爱的她,伴随着的是眼睛骤然失明的青年。其实准确地来说,他的眼睛也失去了青春。

“不是,妈?你还要我说多少遍,不结婚就是不结婚,弟弟呢?他和他那小女友不是跑去上海闯去了,这样,你现在打电话给他,问问啥时候给您二老生个娃,安下你们这心”吴顺躺在沙发上,边欣赏着广播里传来的温柔女声,边用着粗犷的嗓音回复着母亲催婚的讯息。

母亲皱了皱眉,停下手中剁肉的刀,缓缓地走到吴顺面前,把广播掐掉后语重心长地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就不想想今后怎么办?成家立业,过得舒舒服服,体体贴贴的。”

“谁会想娶一个残疾人?这样,要不你和我爸离婚,我顺位上来怎么样?”

“嘿,你这家伙,把狗拿下去遛遛,别整天没事在这躺着”

吴顺感受到了母亲拍打脑门的动作后瞬间坐了起来。正当他将狗绳缠在手上时,一阵电话响了起来。

是弟弟打来的

“喂,妈?哥在吗,给他介绍个相亲对象,把电话给他”

母亲停下了往厨房去继续剁肉的脚步,转身走到客厅门前。

“诺,给你的。”

“喂,哥?找对象没,没找对象给你相一个。”

吴顺用耳朵和肩夹住了母亲递来的电话,一只手牵着狗,另一只手扒拉着鞋跟,回复着:“咋?想把你小女友介绍给我?”

“滚蛋好吗?我和小文在这边认识个朋友,也是咱老家常州的,正好介绍你俩认识认识?”

“不要了,我不想认识太多人”

“她也残疾人,腿走不得路”弟弟把“残疾人”两个字的音量尽量地调小。

“嗯......什么时候?”哥哥有些犹豫。

母亲立马冲上前去,夺过电话说:“明天,上海离常州又不远,反正他那推拿店也没有上班这两天,赶紧给他俩认识认识。”

弟弟似乎很诧异聊天对象怎么突然变成了母亲,顿了几秒后回复到:“行啊,妈你带着哥来吧,我给你俩安排下两天行程的住宿。我和小文这几天估计有些忙,就先给你们安排相亲的时间地点了,后天晚上咱再家里人聚聚”

“不是,妈啊,你怎么听的到的,这又是在闹哪出啊?”吴顺疑惑道。

“行行,你们忙,记得早点生娃娃。”母亲冲着电话那头慈祥地说道,转头又回复吴顺:“为了体验你的处境我还真没少练听力......”

母亲立即定了两小时后的机票,催促吴顺收拾好了行李,即刻就出发了......

父亲回到家,盯着厨房剁了一半的肉,沉思道:“这是在搞哪出戏?”

大概隔天下午三时左右,吴顺拿着导盲杖,听着手机里的语音导航,来到了相亲的地点。

一个大龄女性,其实对于吴顺来说也就大了两三岁左右,坐在轮椅上,仿佛带着一种宿命感在等待着前来的人。

相亲的地点是一家中档餐厅,普普通通、平平淡淡,没有油烟味也没有香水味。吴顺也就不能凭嗅觉寻找餐厅里单身女性的位置,只能等待着被发现......

他刚来到餐厅门口,期待着里头的呼唤。

偶然间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似乎是编号1桌的,“你好,我叫佑妮,相必你就是吴顺吧。”

吴顺非常礼貌地笑了笑,慢慢收起导盲杖,移开座位就座。开口说道:“你好啊,美丽的小姐,是的没错,我叫吴顺,很高兴认识你。”

“你和其他相亲对象也这样吗?‘美丽的小姐?’”

“是的,准确来说,我并没有相亲过之前。”

“为什么?不想找个心上人?这可不是男人的本性。”

“呃.......并不是,之前有过一个爱人,她很漂亮,但已经是过去式了,聊聊我们吧。”

“‘她很......漂亮?’你是后天性失明吗?”

“是的,因为一个意外。”

“什么意外?”

“很平常的意外,骑车的时候不小心被撞,然后视觉神经受损,骤然失明。”吴顺装作不在意地说着,并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睛。

“好吧,那我也是遭遇了车祸,双腿骨折。”对于他的答案,佑妮貌似并不满意,或许是因为想了解更多,又或许是读出了一丝欺骗的意味,她于是也回复同样的话术。

“那很巧啊,你看看,你我俩都是车祸出现的残疾。”吴顺显然没听懂,反而很高兴地赞美这个巧合。

“不对,你在欺骗我。”佑妮敏锐地点出了实质,略带丝得意的意味说着:“别想骗我,我可是学过心理学的,国家二级心理学家。”她特地将这个身份吐字清晰。

“嘶,行行,我就知道我不擅长骗人,好吧,其实是我的错,呃......我那晚上带着我的前任在晚上兜风,然后,bong!”吴顺双手突然合掌,比划出两车相撞的样子。

“那可惨,你眼睛就......?那那个女生呢?”佑妮皱着眉,悲悯地望着他。即使他也感受不到。

“是的,我的眼睛就这样了。”吴顺眼睛里参杂了些泪水,仿佛是感受到了那样的眼光,也可能只是回忆到了痛楚。“她吗?她很好,当时我住院的时候她就天天来看我来着,我妈也觉得要是她成了我的妻子得是我八辈子孽缘造化来的。”

吴顺停顿了下,意识到对面并没有传来声音,可能是在别的女孩子面前谈及前任并不礼貌,于是有些羞愧地说道:“哈哈哈,看来前几辈子都是福缘,对了要不介绍下你自己呢。”

听到了合理的答案后,佑妮才默默叹了口气,继续回复着:“你饿吗,要不你推我出去兜兜风。我给你看路,你当我的腿脚,就像小说里边写的那样。”

吴顺随即马虎了事了两口后迅速穿上之前脱下的上衣,顺着餐桌边走到佑妮轮椅的后面,在她的指挥下离开了餐厅。

街道上的微风缓缓打在他们的脸上,也吹起了女士的发缕,一丝一丝地抚摸着吴顺的手背。

佑妮一会闭着眼享受这样的舒爽,一会又睁开眼指导着吴顺前进的步伐,她诉说起了她的故事:“说是巧不巧,我也是在十年前失去的双腿,是那样一个清晨,我也是去见我的爱人,他是在工作,恰好我那天又放假,买了束郁金香,带着我做好的早餐打算给他一个惊喜。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很平淡、也很幸福,我好想好想每天都停留在那个时刻。”佑妮似乎哽咽了一下,吴顺也是。

此刻他们更像是同病相怜的伙伴,幻想着那些能够和爱人在一起的本该平常的时光。

“可是造化弄人啊,就在我即将到达爱人身边的那一刻,我并没有看到路边施工维修的指示牌,一大块石块从高空降落,我脑子忽地一怔,听不到旁边的熙攘人群,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疼痛感,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腿被石块砸住,从石块边缘渗透出来的是鲜红的血液,它们流着流着,几乎染满了整束郁金香。哈哈哈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买的是玫瑰呢。我也是没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用衣服把花给捂住,腿反正也是废了,管它呢!随后几个人影向我靠近,把石块给搬开了,我依稀记得有人叫喊着:‘120!快打120!’”

吴顺听到这不禁感同身受,因为在车祸意外发生的那天,旁边也有人叫喊着120。

就这样,风不仅吹着二人的脸颊,也吹开了他们的心灵。

上海的街头或许是有些嘈杂,相比之下他们更想讨论自己的家乡。聊着十年前十年后的建筑,天宁禅寺他记得老高,她附和道:“这几年翻新了,已经没有十年前的那种古老味儿。”

她又说着常州文化广场那令人震撼的现代建筑,他遗憾道:“怎么样?真有你说的那种摩登味儿吗?是赛博朋克那种风格吗?”她又摇摇头回道:“不,极简,很干净又很气派。”他说她和母亲描述的不大一样。但论及青果巷,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表示没什么好玩的,但很重要,承载着很多回忆,包括童年的记忆,毕竟每次过年的时候就变成了烟花巷呢。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他们度过了很愉快的时光,只是渐渐地,吴顺察觉到这名名为佑妮的女士有着卫安茜的影子,也就是他十年前的爱人......可是要怎么证明呢?那样平和的语气,那样相似的经历,她为什么会为一个陌生人诉说这么多?微风好像将十年前安茜的气息吹到了此刻。许多疑问涌上吴顺的心头。在征得弟弟和母亲的同意后,他邀请佑妮来到了他们之前约定好的家庭聚餐。

弟弟和小文将佑妮接到了一家高档饭店的包间,显然弟弟在上海最近混的不错。母亲则搀扶着吴顺来到约定的地点。吴顺和佑妮坐在包间里头。

知道安茜并不爱吃海鲜,故意在最开始便点了白灼虾和蟹黄酱这类上菜时间快的海鲜菜品,以便于海鲜能够往他们面前送。弟弟呢则就随便点了几份湘菜,因为这一家虽是江苏人,但独爱湖南湘味菜品。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

饭与谈往往是分不开的。

弟弟打趣地问道:“你们两个相处的怎么样?”

吴顺边顾着右边是否会有转动桌上轮盘的动静,边回复道:“挺不错的,阿妮啊,是个很好的女孩。”因为是同龄,吴顺便喜欢称呼较为熟悉的人为“女孩”

佑妮笑了笑,紧盯弟弟的双眼,说着:“哪有,过奖了,吴顺也是个很贴心的人,昨天我们还一块去散步呢。”她把凡是推着她的轮椅前行的人都当作是散步的“陪伴”。

母亲呢,则捂着头,默默低下头吃饭,时不时瞄一眼佑妮。

早在十天前,小文在上海的医院实习,跟着导师一块接手了一名患者的治疗疗程,这位患者得的是癌症,或许还剩下两年左右的生命,不过最重要的是让患者得到极好的化疗,以争取最长的生命时间。就在小文和患者独处的时候,患者突然问道:“眼角膜移植手术能让意外失明患者复明吗?”

小文思考片刻后回答道:“这几年眼角膜手术就逐渐地开始普及了,可能两三年后会更加成熟吧,现在正广大号召眼角膜捐赠者呢。”

患者有点欣喜,继续问道:“那哪里可以登记捐赠呢,可以给特定的人移植吗?”

小文看着患者在迅速翻着手机里的相册,像是要找到某个人的信息,回过神来,才说道:“当然可以,这算是你的遗产吧。”

于是患者讯问了更多有关眼角膜移植的流程。

这时,吴威到了医院,他是来接小文回家的,像是打开病房门想给小文一个惊喜,他慢慢地推开门,走到病床旁,直到看到了患者,他才整个人呆住了。

是安茜......

“你......?”十年前的事蜂拥而来。

向小文讯问了具体情况后,吴威才惊讶道:“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挺难过的,当时我哥遭遇了那样的情况,我在上海读大学突然赶回来,你怎么......得癌症了?”

“这不争气的腿呗,慢性的炎症导致的癌。”安茜无奈叹了口气。

小文插道:“这可不常见,炎症导致癌症几率可是很小,估计就百分之几吧。”

安茜笑着望着吴威:“见到他的几率也很小啊,当时也不过就几天的面缘。”

吴威倒是很惊讶为什么会被认出,十年可能改变不了从青年到中年的容貌,但一定会改变大学生的容貌。

安茜似乎读懂了他的惊讶:“十年倒是很快,十年前也就2015年呢,而你倒是没怎么变。”

吴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十年前你为什么离开我哥?明明你们那么相爱,我大学时对爱情的认识可都是我哥分享给我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安茜指了指自己的腿。

“你的腿?什么?你的腿骨折了吗!所以说你刚刚说的那个炎症就是这个?”

安茜点了点头。

“那也没理由离开我哥呀......”

“他是个喜欢自责的人,也挺怪,记得认识的第一天就叫我‘美丽的女士’,但等熟络了后就变得有点‘没礼貌’,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完后又责怪自己。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腿是因为为了看望他才骨折的。”

“然后离开了他?借着出去闯荡的名义?”

安茜再次点了点头,“为了弄懂内心的创伤,我这几年还特地学了心理学,其实也有点后悔,要是没有离开他,我或许能排解他内心的苦楚。”

“那你想继续和他在一起吗?”

“不了,见一面就好。”

夜深人静,只有月光给与他们一束光亮,也只有月亮在倾听他们的对话,吴威终于忍不住了,一阵不可言说的心情涌上心头,也只有这种心情没有被月亮听到......

没有想到的是,旁边这个女孩似乎夹起了面前的虾,听到虾尾浸入酱汁的声音,吴顺才慢慢放下猜忌的心。

小文说:“佑妮啊,当时我就咖啡馆坐着呢,她忽地跑到我身边来,和我聊天,没想到她居然合小威家一个地方的,于是我俩成为了朋友。”

佑妮:“这段时间多亏小文照顾,而且其实吧,听说吴顺也有这么个难处,倒也是想认识认识。”

母亲:“相亲,哈哈哈哈,之前说什么都不肯,倒是听说了这样一个和他相同处境、年龄相仿的人,倒是来了兴趣。”

吴顺:“妈......我妈倒是比我还主动,二话不说就带我来这了。”

母亲呆呆地看着佑妮,又看着吴威,内心可不是滋味,想着这样一对良缘就此离散,慢慢地开口:“其实啊......”

吴威的电话突然响起,与此同时佑妮咳嗽了一声,这样两个声音重合在一起也不知是谁想打断母亲。电话那头是父亲打来的,年迈的烟嗓声问着:“你妈妈和你哥什么时候回来啊,打这俩人电话也不接。”

吴顺大声回复着,生怕父亲听不着:“明天!”

饭局进行的很潦草,也没有什么有意义的话题。就在结束的时候,吴顺忽地牵起了佑妮的手,然后又立即放下,众人感到惊讶,也没有说些什么,仿佛刚才那事并不存在。

而这却让吴顺确信了,佑妮不是安茜。但他忽视了一点,十年的上轮椅下轮椅让她的手已不再是那个女孩的手......

后来两个人是异地,佑妮也没有经常与吴顺联系。或许两年后吴顺会再次来到上海,接受一次秘密的复明手术。她知道他不想接受馈赠,但唯一知道的是,除了爱的馈赠。

弟弟和母亲会告诉吴顺,是那个佑妮为他捐赠了眼角膜。

某天的一个晴朗的下午,太阳照在吴顺的身体上,和妈妈打着视频电话,感叹了下佑妮,毕竟可以算是一个陌生人的爱。接着讯问着十三年前刚发生车祸那会儿,收到的第一束花是什么花。

母亲回答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束花一半是郁金香一半是玫瑰。对了,啥时候回家聚聚啊,你弟和小文生了个娃娃下周回家办席呢!”

吴顺没有说话,因为他不想让太阳听到,太耀眼了,刺眼......

十三年前,卫安茜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着一束花搭上了吴顺的电动车,她想让他猜猜看是什么花种。

而郁金香代表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