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李宅后厨已腾起白雾。六个壮仆抬着樟木箱穿过游廊,箱角包着的铜片与青石板相撞,在寂静中荡起清越回响。林氏立在垂花门下,发间那支点翠凤尾簪还是当年嫁妆,此刻正细细叮嘱管事的往少爷的箱笼里多塞两罐枇杷膏。
妇人指尖抚过貂绒领口,嫁时妆的银镯滑落至腕骨,露出内侧经年摩挲的送子观音纹——那是她三十八岁才得的眼珠子。灶上蒸的茯苓糕腾起白雾,恍惚又见婴孩腕间红绳系着的长命锁,在绸缎庄后院的摇篮里叮咚作响。“母亲缝的护心镜...“她突然攥紧大氅系带,喉间桂花油香混着哽咽,“记得贴身戴着。“二十年求神拜佛的檀香味还浸在掌纹里,昨夜她跪在佛前数了三百颗菩提子,却只往儿子行囊中塞进半包陈艾——老来子远行,连牵挂都要称得斤两合宜。
转身从丫鬟捧着的锦盒里取出件银鼠皮大氅,“北地风寒不同江南。“她替儿子系绦带时,嗅到少年衣襟间若有若无的铁器味道——那是常年摩挲刀柄浸润的气息,混着昨夜新浸的桐油味,在貂绒领口间萦绕不散。
码头上百舸争流,李家租的客船泊在第三栈桥。船头悬着的“顺风“旗被晨雾打湿,蔫蔫地垂着。李云舟望着船舱里码放整齐的二十口箱笼,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清越的铃铎声。那声响似远似近,竟与腰间商符的玉环震颤共鸣,震得他后腰微微发麻。
青衫道士牵着头灰驴逆着人流走来,驴蹄踏在青石板上竟不染纤尘。道人广袖上绣着星斗暗纹,行走间恍若银河倾泻。灰驴颈间悬着的青铜铃里,隐约可见游鱼状的金丸滚动。李云舟刚要细看,道人已至身前,手中罗盘突然发出蜂鸣,天池磁针直指他腰间商符。
“小友这护身符...“道士拂尘轻扫,袖中滑落半枚残破玉珏,“倒与贫道有些渊源。“话音未落,码头忽起骚动。十几个衙役押着囚车破雾而来,铁链声惊得灰驴扬蹄长嘶。李云舟下意识按住商符后退半步,待烟尘散尽,青衫客已不见踪影,唯余半枚玉珏躺在他掌心。
少年急追数步张望,码头上尽是贩夫走卒,哪还有灰驴踪迹。垂首细看那玉珏:断口处呈锯齿状,残留的纹路竟与商符饕餮纹如出一辙。他将玉珏翻转对着朝阳,忽见内壁闪过极细的金线,细若游丝地指向汴京方向。指腹抚过玉身时,昨夜被商符黑晶石划破的伤口突然刺痛,血珠竟被玉珏吸去半滴。
客船解缆时,李云舟将玉珏塞进贴身的鱼皮囊。商符在晨光中忽然微震,饕餮口中的玉环泛起青光,与囊中玉珏产生某种玄妙共鸣。
他不知道,此刻汴京东市天宝阁的密室里,某本《异物志》正无风自动,停在绘着青铜商符的那页。泛黄的批注写着:“古天子赐诸侯镇运符,饕餮衔玉者为王器,失传三百载矣。“
橹声欸乃里,少年解开商符细看。昨夜染血的黑晶石已变成暗红色,细看竟有血丝在晶体内流转。船过燕子矶时,白鹭掠过桅杆的刹那,商符突然在掌心发烫。
李云舟抬眼望去,见百丈悬崖上有青衫一闪,灰驴正踏着根本不可能容足的峭壁,转瞬消失在云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