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华京浸在墨色雨幕里，輠国公府产房的琉璃灯忽明忽暗。泰安长公主仰躺在金丝楠木榻上，十指几乎要将织锦褥面撕出裂口，冷汗浸透的鬓发贴在苍白的颊边。
“嬷嬷……“她喉间溢出破碎的气音，染血的指甲抠住接生嬷嬷的腕子，“若、若有不测……先保孩子……“
“公主慎言！“接生嬷嬷急得将参片塞进她齿间，“国公爷马上还朝，您和世子都要平平安安等着！“
窗外一道惊雷劈落，照见庭院芭蕉叶上的刀痕——三日前刺客翻墙而入，刀刃正砍在泰安亲手栽的芭蕉树上。淑娟攥着浸透冷汗的帕子，忽听檐角铜铃狂响，一只信鸽歪斜着坠在窗棂上。
“是国公爷的飞奴！“淑娟扑过去解下鸽腿竹筒，指尖抖得几乎捏不住绢帛，“西……不，蔚国大捷！国公爷已攻破王庭……“
泰安猛然咬碎参片，血腥气混着药香在口中炸开：“念……念战报！“
「安儿：慕容桀首级已悬辕门，三日后携子民降书归京。待我抱儿听檐下雨，共赏你新植的芭蕉。」
剧痛如浪潮般吞没神智前，泰安恍惚听见丈夫出征前的低语。那时郭寒诚抚着她隆起的腹部，陌刀穗子扫过窗边新栽的芭蕉：“待我归来，要听孩儿唤声爹爹。“
子时三刻，婴啼破开雨幕。接生嬷嬷颤抖着捧出血污未净的男婴：“恭贺长公主！是位小世子！“
檐外忽有瓦片碎裂声，淑娟掀帘厉喝：“何人！“却只见雨打芭蕉，叶上刀痕被雨水冲刷得越发狰狞。
玄武门前人潮如沸，秋阳将輠国公的金甲熔成流动的熔金。他胯下乌骓马踏着猩红毡毯前行，马鞍右侧悬着蔚国国王慕容桀的九旒金冠，冠上镶嵌的东珠随颠簸滚落，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血痕。
“国公爷千岁！“道旁老妇将新蒸的粟米糕抛向玄甲军，热汽在寒甲上凝成白雾。孩童攀着槐树枝桠尖叫：“看！囚车里那人的头发是金色的！“
涂哲率铁骑压阵而行，玄色披风扫过囚车铁栏。慕容桀猛然扑向栏杆，镣铐撞出刺耳鸣响：“郭寒诚！你可知蔚国王陵下埋着什么？“话音未落，涂哲反手掷出陌刀鞘，正击中国王咽喉。百姓欢呼声骤然拔高，淹没了囚徒的呛咳。
宣武殿九重玉阶上，礼部尚书展开五色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柱国大将军郭寒诚，鹰扬北境，虎啸边关。破蔚国王庭于旬月，焚敌舰三百于冰河。阵前亲斩伪王慕容桀长子，擒其宗室四十六人。拓疆八百七十里，收流民九万三千户。功在社稷，德昭日月。
特晋封为『輠柱亲王』，赐九旒玄冕、金辂车驾，加授龙渊剑。许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永镇北疆。
其嫡长子郭永胤，祥麟应瑞，诞于王师凯旋吉时。封『镇国世子』，赐东海明珠九斛，食邑三千户，岁贡锦缎千匹。
钦此！“
郭寒诚三叩九拜，玄甲撞击金砖的声响震得梁间尘落。当他接过鎏金圣旨匣时，瞥见御阶裂缝中暗红的血渍——月前在此处被杖毙的御史，曾弹劾他“拥兵自重“。
“爱卿快快请起。“皇帝下阶相扶，拇指在他掌心轻划三下。郭寒诚瞳孔微缩，这是当年玄武门兵变时的暗号。那时他们抵掌为誓：若夺嫡成功，裂土封疆永不相疑。
殿外忽然喧哗，囚车中的慕容桀咬断舌根，血喷在玄甲军旗上。涂哲解下披风覆住囚车，转身跪奏：“末将失职，请陛下降罪！“
皇帝抚掌大笑：“好！好个忠勇蔚侯！“话音未落，第二道圣旨已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玄甲卫统领涂哲，夜渡冰河焚敌粮，孤身入蔚京擒伪相。忠勇贯日，智略超群。特封『蔚侯』，食邑蔚国七郡，赐丹书铁券，世镇北疆。
蔚国王室女慕容翎，明辨忠奸，献《涂山密道图》破城。封『宁国夫人』，赐居朱雀巷，享郡主俸。
钦此！“
慕容翎在命妇队列中抬头，发间金步摇坠着的东珠突然断裂，滚过涂哲染血的战靴。礼部侍郎凑近新晋蔚侯耳语：“侯爷可知？这朱雀巷的府邸，前厅摆着慕容氏祭祖的青铜鼎，后院井里还沉着三具不肯投降的文臣。“
远处角楼暮鼓震落秋叶，惊起寒鸦掠过慕容翎苍白的脸。她弯腰拾东珠时，袖中滑落半片龟甲——正是泰安产子那夜，刺客遗落的占卜之物。
宣武殿外秋风卷起落叶，慕容翎站在命妇队列末梢，金步摇的东珠坠子忽然松脱，滚至涂哲脚边。
“侯爷的靴上沾了蔚国风尘。“她俯身拾珠，指尖掠过陌刀刀鞘的狼头浮雕，“这东珠原是长公主大婚时嵌在凤冠上的，如今辗转至此，倒像命运戏弄。“
涂哲握住腰间刀柄，青铜冷意沁入掌心：“夫人若喜欢，明日着人送一匣到朱雀巷。“
“朱雀巷的旧宅梁柱间，还悬着我儿时的纸鸢。“慕容翎抬眼望向囚车，慕容桀枯槁的手指正抓着铁栏，“侯爷可知，那些纸鸢上写满涂山氏孩童的祈愿？“
涂哲向前半步，铠甲边缘的金线映在她眸中：“本侯只知，纸鸢线断时，夫人已学会用金线绣輠国军阵图。“
囚车突然晃动，慕容桀嘶声喊道：“翎儿！你母妃留给你的……“
涂哲指尖银光乍现，匕首精准刺入囚车缝隙，堪堪钉住国王袖角。慕容翎裙摆的玄甲纹被秋风掀起，露出内里若隐若现的涂山氏图腾。
“侯爷好身手。“她抚平衣襟褶皱，“这套礼服原是母妃为我备的嫁衣，金线之下藏着未写完的《涂山歌谣》。“
輠柱亲王府内，郭寒诚接过襁褓中的世子，玄甲未卸的胸膛传来婴孩好奇的抓挠。
“永胤倒是不怕金戈气。“他笑着逗弄儿子，指尖拂过孩子攥着的束带流苏，“像你当年在围场，徒手解开惊马蹄铁的模样。“
泰安轻扯丈夫护腕，露出内衬崭新的绷带：“国公这伤，倒与太医署的平安脉案对不上。“
“沙场磨砺的印记罢了。“郭寒诚握住她手腕，拇指摩挲那道浅淡的旧疤，“倒是夫人这双手，如今既要执掌中馈，又要翻云覆雨。“
管家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温情：“皇上赐的八位美人已候在偏院。“
泰安抽回手，将世子交给乳娘：“送去蔚侯府，就说本宫念及将士戍边辛苦，特赐佳人慰藉。“
慕容翎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朱雀巷旧宅的青铜鼎里，还收着我及笄时的桃花酿。长公主这份礼，倒是解了酿酒无器的困局。“
蔚侯府书房，慕容翎提着宫灯照亮墙上的《北疆舆图》。涂哲正用匕首挑开密封的文书火漆，狼牙符在案几上泛着幽光。
“侯爷可识得这印鉴？“她展开泛黄信笺，“建元七年冬，輠国公出使蔚国时，曾与我父王在此盖印盟誓。“
涂哲指尖顿在“永不相疑“的朱砂印上：“夫人今日是来追忆往昔，还是清算旧账？“
“是来补全盟约。“慕容翎忽然扯开舆图，露出背后暗藏的《木鸢机关谱》，“当年我差婢女送你的生辰礼，侯爷烧得可痛快？“
窗外忽有夜枭惊飞，涂哲本能地将人拉离窗边。三枚袖箭钉入书案，震落藏在暗格的青铜钥匙。
“这是……“
“涂山氏藏书阁的秘钥。“慕容翎拾起钥匙，“当年你烧毁的只是赝本，真正的《木鸢谱》在朱雀巷井底封存十年。“
涂哲握紧狼牙符，符身机关忽然弹开，半片焦黄的纸鸢飘落。稚嫩字迹依稀可辨——「愿阿哲岁岁平安」。
“原来你一直……“
“一直记得火场里递来的那包桂花糖。“慕容翎将钥匙按在他掌心，“就像侯爷记得，当年躲在父亲披风后的胆小鬼，如今已能执掌北疆风云。“
更漏声里，狼牙符的银链忽然缠住两人手腕。机关咬合的轻响中，慕容翎轻笑：“涂山氏先祖设计的'同心锁'，原是要有情人心意相通才能开启。“
窗外初雪悄然飘落，覆住藏书阁檐角的残缺木鸢。那里藏着真正的盟约——用十年光阴酿成的答案，终要在冰雪消融时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