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佛罗里达的沼泽

上岸后的日子,新威海如同注入了沸腾的热水,整个滩涂都蒸腾起一股忙碌劲儿。两千多号人,真就像一群勤劳的蚂蚁,四散开来,搜罗一切能用上的东西,只为尽快给自己和家人安个像样的家。木头是最不缺的,海岸边那片茂密的林子遭了殃,斧头声“砰砰”地响个不停,从日头升起到月亮爬上来,几乎没断过。

有人心思活泛,早就开始为将来打算。一个祖上是窑匠的汉子,在新威海周围转悠了两天,眼睛都放出光来,相中了几个土质不错的山坡,偷偷摸摸地拉上几个老乡,嘀咕着要烧砖。这可是个长久的买卖!以后房子总要越盖越好吧?砖瓦房,那才像个样子。几个人一合计,越想越有谱,偷偷摸摸地扛起锄头铲子,去挖土试土去了,生怕被人抢了先。

与此同时,两支肩负重任的探险舰队已经拔锚起航,消失在茫茫海天之间,只留下码头上依依不舍的送别人群。朱高煦却没空闲下来,他带着几个亲卫,顶着佛罗里达黏糊糊的湿热空气,在新威海周围转悠,仔细勘察着每一寸土地。脚下是松软的泥土,一不小心就踩进水坑里。放眼望去,除了树林,最多的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沼泽和湿地,水沟纵横,大片的芦苇分部在沼泽地的岸边。

“真是个鬼地方,水是真多。”朱高煦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黏腻腻的,看着眼前随风摇摆的芦苇荡,心里琢磨着。佛罗里达这气候,种粮食怕是得费一番功夫改良土壤,不过这些野生的玩意儿,倒是长得真够放肆。总不能守着金山饿死,得想办法变废为宝。这沼泽里的东西,能干点什么呢?

他弯下腰,随手扯了一根粗壮的芦苇杆,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剥开外皮,露出里面白色的丝状纤维。“这玩意儿……”他脑子里突然亮了一下,像一道闪电划过阴霾的天空。芦苇,纤维……造纸!大明的纸张可不便宜,尤其是从万里之外运来的,用一张少一张。新威海刚建立,县衙要发文告,议事堂要记录,将来绘制海图,抄录律法,哪一样离得开纸张?要是能就地取材,把这漫山遍野的芦苇变成纸,岂不是解决了大问题?这东西遍地都是,几乎不用成本,一旦成了,新大陆实现“用纸自由”指日可待?公文来往,知识传播,都方便太多了。

想到这里,朱高煦心里豁然开朗,连带着看这片烦人的沼泽地都顺眼了不少。他随手又扯了几根芦苇,然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的泥土。“走,回营地!”

一回到简陋潮湿的营帐,朱高煦立刻吩咐身边一个机灵的亲卫:“去,在咱们带来的人里找找,有没有懂造纸的工匠?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带来!”

亲卫愣了一下,没明白王爷怎么突然关心起造纸来了,但还是立刻应了一声“是!”,转身跑了出去。朱高煦看着亲卫匆匆离去的背影,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心里盘算着芦苇造纸的可能性。这第一步,得先把懂行的人找出来。

........

一两个时辰后,亲卫领着四个风尘仆仆、神色拘谨的匠人进了帐篷。这几人身上还沾着泥点,显然是从某个工地上被临时叫过来的,见了朱高煦,都赶紧躬身行礼,大气不敢出。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匠人,姓宋,据说祖上几代都在江西做纸,算是有些家学渊源。

朱高煦也不绕弯子,指着桌上那几根被他剥开、露出白色纤维的芦苇杆子:“几位师傅,都认得这东西吧?”

老宋匠头是四人里年纪最长的,他往前凑了凑,眯着眼仔细打量,又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捻了捻那芦苇的纤维,沉吟片刻,才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回王爷,这是芦苇。水边常见得很,劈了当柴烧倒是使得,杆子也算有点韧性,编个席子啥的也行。只是……王爷您是想用这个……造纸?”他抬起头,脸上是掩不住的惊疑,“小人祖上传下的手艺,大多用的是毛竹、楮树皮、桑树皮,好点的用些藤、麻。这芦苇杆子……怕是纤维太粗,又短又脆,捣烂成浆都费劲,就算勉强成了浆,滤出来的纸,恐怕也糙得没法看,墨水洇开不说,怕是轻轻一折就断了,这……这能行吗?”

旁边一个脸膛黝黑、看着就实在的年轻匠人也忍不住插话:“是啊王爷,老宋师傅说得在理。芦苇这东西,里面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多,光是沤烂去杂就得费老鼻子功夫,碱水怕不是要加倍地用。就算真捣鼓出来了,那纸……估计比茅房里用的厕筹纸好不了多少,别说写字了,擦屁股都嫌硬。”他说完,还下意识地咧了咧嘴,似乎已经想象到那纸的粗糙。

另一个瘦高个匠人也跟着小声嘀咕:“竹子树皮纤维长,有韧劲,做出来的纸才结实耐用。这芦苇……嗐,怕是白费功夫。”

朱高煦听着几人的议论,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他们脸上那种“这玩意儿也能行?”的困惑,心里早有预料。让这些跟竹子、树皮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师傅,去信一捆水边疯长的野草能造出好纸,确实难为他们。但他也有自己的盘算。

“糙?糙点怕什么?”他拿起一根芦苇杆,在手里掰了掰,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咱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是纸!只要能写字,能记事,能把官府的告示贴出去让大伙儿都看见,这就够了!总比现在要么靠嘴喊,要么省着用那几张从万里之外运来的金贵纸强吧?”

他目光扫过四个匠人,语气重了些:“你们往这周围瞅瞅,漫山遍野,水边沟畔,得到处都是这玩意儿!砍都砍不完!这叫什么?这就叫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竹子?咱们是有林子,可哪来那么多成片的竹林够咱们砍?砍了还得等它长。树皮?剥皮费工夫不说,树长得也慢。就地取材,用这芦苇,才是眼下最快、最省事的法子!料钱几乎没有!当然,竹子树皮的法子也不能丢,多条路子总是好的,但芦苇这个,必须给我立刻试试!也许可以将木材与芦苇混合在一起,降低一点木材的使用,毕竟采集芦苇可比伐木容易多了,也方便原料运输。”

看着眼前这四个面露难色、眉头拧成疙瘩的匠人,朱高煦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商量的劲儿:“本王决定,就在新威海建一个造纸作坊,专门就用这芦苇来造纸!这事儿,就交给你们四个来牵头负责!”

四个匠人当场就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王爷莫不是热糊涂了?”用芦苇造纸?还要他们四个领头?这不是瞎胡闹吗?这要是搞砸了……几人脖子后面都感觉凉飕飕的。

朱高煦像是没瞧见他们脸上的为难,继续往下说,每一个字都敲在他们心坎上:“这作坊,本王也不是让你们白出力气。我,代表官府,出地皮,盖厂房,头期需要的人手、锅灶、石灰、草碱这些物料家伙事儿,都由官府来出。官府拿这个作坊六成的份子,算是投了本钱和地皮。”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四个匠人逐渐瞪圆的眼睛,继续抛出更让他们心跳加速的条件:“你们四个,就凭你们的手艺,凭你们能把这草杆子变成纸的本事,一文钱不用掏,每人占作坊一成的份子!往后作坊造出纸来了,卖了钱,刨去工钱、料钱和交给官府的税,剩下的纯利,咱们就按这个份子来分红!年底结算,发真金白银!干得好,这芦苇纸要是真能成,将来这新大陆遍地都用咱们的纸,你们一年拿到的银子,保准比你们在大明当一辈子匠户,累死累活挣的那点死工钱多出不知多少倍!”

“啥?份……份子?分……分红?”老宋匠头嘴巴张得老大,舌头都捋不直了,眼睛瞪得像铜铃。他活了大半辈子,给官家干活,给东家干活,拿的是工钱,是口粮,哪听说过还能“占份子”、“分红”的?这几个字眼太新鲜了,听着就让人心里头发烫!

他旁边那三个匠人也好不到哪去,一个个呆若木鸡,脑子里嗡嗡作响。“股”、“分红”这些弯弯绕他们一时半会儿未必全明白,但“作坊”、“卖钱”、“分银子”这几个实在的词,他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给王爷干活,不用自己掏本钱,还能跟着东家一起分赚到的钱?而且是按“成”来分?这……这哪是天上掉馅饼,这简直是天上掉金元宝啊!

那个看起来精明些的中年匠人,喉结使劲上下滚动了好几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发飘,带着颤音,小心翼翼地再次确认:“王……王爷,您的意思是……俺们哥几个要是真能……用这芦苇捣鼓出能用的纸来,这作坊卖纸得了钱,俺们……俺们也能跟着分一份?按一成分?”他的心怦怦直跳,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没错!”朱高煦一拍桌子,声音斩钉截铁,“官府出大头,担风险,你们出技术,凭本事吃饭,天经地义!本王说话算话!只要你们用心去钻研,把这芦苇纸给我造出来,哪怕一开始糙点,慢慢改进嘛!造得越多越好,质量越来越好,将来这新大陆处处都要用纸,学堂要用,衙门要用,商号记账要用,画地图要用,写家书要用……你们还怕没钱赚?到时候,你们就不光是匠人了,是这造纸作坊的东家之一!”

东家之一!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让他们浑身巨震,眼睛里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光亮。当匠户,一辈子被人呼来喝去,能混个温饱就是祖坟冒青烟了,哪里敢想当“东家”?还能“分红”?这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到足以让他们把芦苇造纸的技术难题暂时抛到九霄云外,心里只剩下对银子、对未来的无限渴望,还有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

老宋匠头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都被这股气给熨平了些,他猛地一躬身到底,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王爷!既然您这么信得过俺们,俺们就豁出去了!这芦苇造纸,俺们干了!就算把这身老骨头搭进去,也一定给您把能用的纸捣鼓出来!”

“对!王爷,俺们干!”其他三个匠人也回过神来,纷纷激动地表态,眼神里全是决心和被点燃的希望。能赚钱,能分红,还能当半个东家,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芦苇糙点算个啥?技术上的难关,为了这白花花的银子和东家的名头,咬着牙也得给它攻下来!拼了!

“王爷放心!小人等愿立军令状!定将这芦苇纸捣鼓出来!”老宋匠头率先表态,声音都带着激动的颤抖,脸膛涨得通红。

其余三人也齐刷刷跪倒在地,异口同声:“愿为王爷效死力!”

朱高煦满意地点点头,上前亲自扶起他们:“好!本王等着你们的好消息!记住,这不仅是为了你们自个儿的前程,也是为了咱们所有在这新大陆扎根的同胞!纸张,是文明的根基之一,咱们要在这片土地上,把咱们华夏的文明,用咱们自己造的纸,写下去,传下去!”

他心里清楚,芦苇造纸肯定有不少技术难关,但他并不太担心。实在不行,他脑子里还有些模糊的化学处理概念,什么酸啊碱啊蒸煮啊,到时候可以旁敲侧击地“提醒”一下。关键是,他成功地用“股份制”这个跨时代的玩意儿,把这些匠人的个人利益和官府的目标死死捆在了一起,激发出了他们最大的潜能和主观能动性。这可比单纯下命令或者赏几两银子,效果强太多了。看着四个匠人带着既忐忑又无比兴奋的神情离开帐篷,朱高煦知道,新威海的第一个“官督商办”性质的企业,算是正式启动了。这片沼泽里的野草,或许真能变成新文明的第一块文化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