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多久以前?”
“一万七千八百二十九年前。”
“混沌初开之时,一株柳树便扎根在天地中心,亘古长存至今,就是我们柳猿国的柳树王了。混沌既开,万物降生,而在一万七千八百二十九年前,也就是柳王历初年的第一天,一只猿爬上柳树,被一根金色的柳条打落枝头,褪去兽躯,点化成人,受大道感召于柳树下悟道,自名柳猿。
与化形不同,成人是生命本质的改变,所以,柳猿实际上已经和猿完全不同。但因为情感的羁绊,又或许实在是太过孤独,总之,柳猿回到了曾经的族群,教会了从前的同类修炼的法门,传授给他们化形之术。
在漫长岁月里,柳猿仍旧孤身一人,即使他近乎统一了猿族,号称柳祖,使猿类妖兽逐渐发展成三界中庞然大物一般的大部族,化形的族人越来越多,他反而越发感到格格不入。因为他无法对抗内心深处真实的抵触——自己已经不再与猿族同类了。于是,柳王历十五年,十五岁的柳祖独自离开猿族,流浪三界。
也就在此时,三界中,万物灵长的人族出现了,准确地说,对柳祖来说,人族出现了。
那时,大陆不像现在这般分为东昭圣洲、南朱雀洲、西沙宝洲和北俱芦洲,而是整体的一块大陆,史称元初大陆。元初大陆无边无际,原本柳祖以为穷极一生也难以踏遍,但人族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传说,人族起源于天地间第一棵柳树——柳神的柳枝,其实并不尽然。当时天地间,有灵火人族、天水人族、昙金人族、柳木人族与震土人族,合称五行人族,其中只有柳木人族,是由柳神打落柳祖的金色柳枝孕育而生。因为来历不同,信奉不同的始祖,各自为战,在蛮荒天地间挣扎求存。柳祖初遇昙金人族时,被当做柳木族人追杀,但柳祖虽受柳神点化成人,身上带有浓厚的自然木属气息,实际却与脱胎柳枝的柳木族人完全不同,一身修为也没有克土怕金的特性,所以虽然寡不敌众,却始终能与之周旋。
而正是在这一路追逃途中,柳祖与柳木人族第一次相遇了。”
阴天,下着毛毛雨。
黑老头如往常一样,在村口说着那万年前的故事。今日天公不作美,捧场者寥寥,那日一声棒喝之后,刘问感觉到了灵气,虽然微弱,但真实不虚,这几日他天天来听黑老头说书,只是黑老头好似什么都不记得,又变回了那个终日佝偻着说书,讨得几枚铜板换酒喝的糟老头。春雨绵绵,已然有几分醉意的老家伙浑然不觉身上已经淋湿,也不在乎周遭有无人听他胡编,仍自顾自说着,偶尔还咂摸下嘴,酒壶显然是早已空了。
“且说那柳祖当年,雄姿英发,虽说是被昙金人族一路追杀,但一则自身毫发无损,二则未曾动手伤昙金族一人性命,久而久之,昙金人族也渐渐有几分相信柳祖不是柳木人族,带队追杀的头领与柳祖屡次交手,甚至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但人心中的成见就如这座大青山,终究还是要将柳祖捉住带回祖地审查。
那一日,柳祖身陷重围,左冲右突试图甩脱昙金族人,只听得一声娇喝:“昙金狗休得猖狂,那小子别慌,本小姐来帮你。”你等莫要以为话本小说都是俗套的英雄救美,又或是美救英雄,便不屑一顾,须知戏里有则世上有,世上有则戏里有。柳祖和柳木人族最大的部落柳杨部落长公主的故事,便是由此开始。”
还挺投入的,都没在听。刘问觉得有些好笑。
眼见四下无人,刘问终于按耐不住,拎着刚买的老酒上前:“师父,我都想起来了,我是况问。“老头揉揉惺忪的醉眼,努力睁大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你师父。”
况问忽然出手,左手一把攥住黑老头的手,右手伸出两指在手腕上轻轻一搭,顿时眉头紧皱,探究地目光投射在老头无辜的脸上,真丑,况问心想。“我明天还回来的。”
“喂,小子。”
况问霍然转身,死死盯住老头,“酒,给我。”就知道是这样,况问翻了个白眼,随手甩出酒坛子。老家伙稳稳接住,席地而坐,掀开泥封小口小口喝起来,还不忘冲况问比出一个大拇指:“酒好”。
况问回了个更大的白眼。
数日来的努力终于有了回应,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影子师父直到今天才肯承认,但想来晚上便会有答案,想不通的事况问从不多想,只是一想到能和师父相认心下还是觉得欢喜,连带着今日行功都快了几分。
终于入夜,待家人都睡熟后,听着均匀的呼吸声,况问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恢复了数日灵力的他脚程极快,不消一个小时,便轻车熟路地来到数十里外的小青瀑,这里也算是青山城的一处小有名气的景点了,之所以小有名气是因为这里没什么壮丽或唯美的景色可看,而且真的很小,但之所以会有名气,是因为青山处处有飞流直下一泻千里的大瀑布,可小青瀑就像前列腺有问题一样,悬崖上的泉眼时不时冒一股出来,一阵一阵的,因此,若是旅人来此问大青瀑布,还真没人能说得上来是哪个,但若问小青瀑布,只此一处,别无分号。
夜里的青山静悄悄,惊蛰已过,微风中还没带上虫鸣声,只有刚刚爆青的柳枝摇曳。况问虽然耐心一般,但一向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生活态度,夜风拂面,带着一点薄薄的水汽,清清凉凉,况问爬上一棵柳树,寥寥草草地把柳枝和边上另一棵的纠缠到一起,做了个简易睡床,舒舒服服地躺下。
不知过了多久,况问忽的翻身而起,窜进一旁预留好的树洞,正要探头,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行了,是我。”
况问长身而起,来到河边一块巨石旁,黑老头正坐在这里。一时间,两人竟相顾无言。不一会,老头转头看向一侧的小青瀑,“快三十年了,安稳了这么些年,还这么警觉,也不知道像谁。”
以前况问总以为自己睡觉浅,记事起便是如此,十岁时第一次外出一个人住,后半夜老师进房间给自己掖被子,他挣扎着起身喝问,看清是老师后方才又倒头大睡,后来传开,师长们都觉得况问以后必成大器。如今记忆彻底恢复,他才明白,原来这是前世带来的刻在基因里的警觉。
“警觉些也没什么不好。”况问苦笑,有些人、有些事,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你想好了?”
“想好了。”
“如今你生活安逸,天下也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为何不能放下执念。”老头长叹一声。
“大道理我不想讲,更何况,道理有很多,舌头是圆的。我一定要报仇,我一定会报仇。”“可你甚至找不到报仇的对象。”
“总不外乎本家和那几家,或者只有本家。”
“孩子,可你就不怕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
长久沉默后,况问终于还是嘶哑着说:“怕,我尽量不让它乱。”
......
老头回过头,注视着况问,看不出是心疼、痛苦、挣扎、迷茫、悔恨,抑或是,满意?“在你心里,天下人重要还是你自己重要?”
“天下人。”
“你爹娘重要还是你自己重要?”
“爹娘。”
“天下人重要还是你爹娘重要?”
况问只犹豫了一瞬,“都重要。”
老头又叹口气,“我可没教过你这些。”
“可我学到了这些。”
“是啊,你学得很好,很好。”
“师父教得好,”况问跪了下来,叩首,“求师父教我。”
“说了多少次,我不是你师父。我没资格做你师父。”
况问不语,只是五体投地,再叩首。
老头第三次叹气,“我没有可以教你的,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命运的安排。”
况问不语,五体投地,三叩首。
“去吧,刘问,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万幸,这次你不用在‘都重要’里做抉择。但你要记得,你不叫况问,这姓,是我给你改的。”
今晚月色很美,小青瀑断断续续地尿着,早春的夜风轻轻摇动着娇嫩的柳枝,仿佛不知疲倦的孩子,后半夜精力仍旧旺盛,只是河边的巨石不知何时不见了,一个身材佝偻的邋遢老头独自站在那里,努力抬起头,好像在守望着那一轮明月。